嚴世蕃原本是萬萬不敢得罪郭勳的。


    大禮議新貴裏麵,這位武定侯是品性最為低劣的一位,專權作威,橫行霸道,京城百姓被欺壓得很慘,偏偏又仗著天子的寵信,內閣兩位閣老的支持,是有恃無恐。


    天子的寵信自不必說,如今的兩位閣老張璁和桂萼,當年可是邊緣官員,一本奏章遞入京師,力挺新帝尊生父興獻王為皇考,駁斥楊廷和、毛澄等大臣的繼嗣主張。


    楊廷和震怒,朝中大臣更想仿效前朝馬順的故事,在左順門捶死進京的兩個小官。


    張璁和桂萼跑到武定侯郭勳的家裏,才躲過一劫,郭勳於是和這兩位結交很深,幾年前一場大獄案,張璁和桂萼也堅定地站在了郭勳的一邊。


    所以哪怕現在他帶著私兵氣勢洶洶地殺過來,當霍韜提到桂萼,郭勳還會賣對方幾分麵子。


    相比起來,嚴嵩算什麽?


    別看禮部右侍郎是個三品大員,但在這群權傾朝野的大禮議新貴麵前,一紙調令,四十九歲的嚴嵩就能滾去南京養老。


    所以嚴世蕃才那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得罪了郭勳,張璁桂萼又不護住他們父子,那老父親的仕途就完了。


    可郭勳此時點名要嚴世蕃出去,更要詢問桂載和趙晨的衝突,他怎麽回答?


    總不能前麵還一身正氣地要為桂載澄清冤情,到了郭勳跟前就把朋友給賣了吧?


    那樣張璁和桂萼同樣會讓嚴嵩滾去南京養老……


    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


    為今之計,嚴世蕃隻能寄希望於查明案情,這種情況下哪怕得罪郭勳,至少張璁和桂萼不會坐視不理,不然就是徹徹底底的忘恩負義。


    海玥淡淡地看了嚴世蕃一眼,倒也沒說什麽,轉而看向仵作李明:“勞煩了!”


    李明卻有些遲疑,一時間不敢動手。


    嚴世蕃有急智,趕忙勸說:“李仵作,你先把屍體驗了,結果稟告給大京兆,由他定奪是否與那位侯爺交涉便是!至於屍體的傷痕,完全可以是凶手所為,我們倆幫你看著,你快些動手啊!”


    李明目光一亮,這確實是個穩妥的法子,點了點頭:“勞煩兩位公子了!”


    說罷,他打開箱子,取出驗屍工具,開始操作。


    海玥和嚴世蕃站在學堂門口,前者朝著外麵觀望,後者則頻頻看向這位仵作。


    眼見李明劃開衣服,開始聚精會神地查看傷口,嚴世蕃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要查什麽?”


    海玥解釋:“這是通過查看屍體的傷口,確定凶手發力的方向……”


    在凶殺案的鑒定中,通過傷口形態、方向、深度等特征,推斷出凶手的攻擊朝向和用力程度,是後世法醫學的核心技術之一。


    別小瞧古人的智慧,古代也早有相關的驗屍方法:“以短刀為凶器,近身刺入腹部,皮膚的創口會呈紡錘形,尖端指向刺入的方向,如果是左腹部刺創入口尖端朝右上方,基本可以推斷,凶手是右手持刀,由左下斜刺入……”


    事實上,如果桂載和趙晨其中有一個是左撇子,那他們發力的角度就好判斷了。


    可惜現實不是偵探,沒有那麽多左撇子的情況,兩人的慣用手都是右手。


    所幸除了左右慣用手,還有高矮對比。


    海玥直接點明:“桂公子和趙七郎身高體態有著明顯差距……”


    按照目測,桂載大約是一米六五的個子,而趙晨身材魁梧,接近一米八,兩人有著十幾厘米的身高差距,再加上一胖一瘦,差距其實更加明顯。


    那麽矮個子的桂載發力方向就可以判斷了:“受創處是胸部,割裂了肺動脈,凶手需抬手刺擊,傷口常位於死者肋骨下緣,創口上緣皮膚因拉扯而撕裂,如果桂公子是凶手,他刺向高個子的趙七郎,哪怕不考慮如何避免沾上血跡,傷口的角度也會是由下而上。”


    嚴世蕃聽得聚精會神,李明更是接上話頭:“可現在這處創口卻反過來了,由上對下刺入,如果當時的屋內不存在第三個人,那麽唯一可能的發力方向,是這麽來的。”


    說著,這位仵作拿著一柄小刀,自己對著自己的胸部虛虛刺了一下。


    由上對下刺入,與屍體上的創口相吻合。


    事實上,後世有一張“身高差與典型刺創角”的對應表,凶手與死者的身高差多少,在直立攻擊時,預期刺創角是多少,實際案例的修正角又是多少,都有數據統計和支持。


    古代沒有這麽好的條件,隻能粗糙著來。


    即便如此,嚴世蕃一點就透,眼睛馬上亮起:“所以趙七郎真的是自殺!不,這點還不能確定,但如果存在凶手,個子就一定比他要高,不可能是矮個子的桂德輿,對麽?”


    李明頷首:“排除特別的發力技巧,確實如此。”


    沒有血跡沾染,其實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投擲凶器,可那樣的創口也有特別的痕跡,李鐵鑒檢查了一番,基本排除了這種情況。


    嚴世蕃大為振奮,急切地道:“李鐵鑒趕緊出具屍格,交予大京兆啊!”


    李明攤開紙筆,開始動手記錄:“莫催!莫催!小的會加快的!”


    “出來!嚴世蕃在哪裏,出來!!”


    然而下一刻,士兵們凶神惡煞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李明變色,立刻停筆。


    嚴世蕃也是臉色慘變:“大京兆怎的這麽快就撐不住了啊?”


    事實上,要慶幸如今的順天府尹是霍韜,換個別的朝臣,在郭勳的凶威下,根本連片刻的阻擋都辦不到。


    但眼前對方的私兵開始搜尋自己的下落,李明又驚疑不定地等待著,嚴世蕃咬牙切齒:“海兄!我就靠你了!一定要把屍體驗完,將屍格交給大京兆!”


    此時此刻,他倒是真有擔當了。


    哪怕是情勢所逼。


    海玥點了點頭:“東樓兄放心,我一定查清此案!”


    嚴世蕃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地迎了過去。


    那背影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誒誒誒!且慢動手!”


    然後他就被兩個大頭兵架住,轉了一個彎,消失不見。


    “啊——!!”


    很快嚴世蕃的慘叫聲傳來,隱約間還有啪啪扇耳光的聲音。


    海玥默然。


    誰還沒有一段黑曆史呢~


    隻是這樣做,是不是太傷他?


    且不說拖延時間的嚴世蕃,仵作李明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繼續奮筆疾書,完善屍格報告。


    而海玥沒有在原地等待,朝著關押桂載的屋子而去。


    方才霍韜迎向郭勳之際,吩咐左右,將這位少爺看管起來,顯然是擔心對方不知輕重,直接對郭勳說出那番話語來。


    七八個衙役於門口立定,嚴陣以待地守在外麵,看似負責,其實眼神空洞,根本不做巡邏,維持著“一個月半兩銀子,玩什麽命啊”的態度,裝裝樣子。


    順天府因屬京畿要地,天子腳下,衙役是能領取工食銀的,每年三到六兩,但常被官員以各種名目截留,實際到手更少,就算按最富裕的情況算,也不過半兩銀子。


    霍韜已經是勤政的順天府尹,卻難以改變這點,他在時手下還勤勤懇懇,人一不見馬上懈怠起來。


    這倒是方便了海玥,閃身來到窗邊,翻了進去,就見桂載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海玥來到麵前,低聲道:“桂公子!”


    “海兄?”


    桂載驚奇地道:“你怎麽進來的?”


    海玥微笑:“翻窗戶來的,咱們說話聲低些,別驚到了外麵的衙役。”


    桂載頗為感動:“你我素不相識,此事更會得罪武定侯,你還為我奔走,大恩不言謝!唉……隻怕我沒有報答的機會了!”


    海玥發現,這位次輔公子其實很清醒,嚴世蕃的那些小心眼,對方恐怕也門兒清,抓緊進入正題:“現在說這些喪氣話,還為時過早,我此來就是要尋找真凶的!”


    “真凶?根據現場,趙七郎不是自盡的麽?”


    桂載苦笑:“我知道你們都不信我……什麽看不見的凶手,就像是編造一般……可我真的……唉!”


    “我信你!”


    桂載怔住,就見海玥懇切地看了過來:“確實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凶手!”


    桂載激動起來:“多謝海兄!多謝!那凶手是怎麽做到的,讓我看不見他的?”


    海玥道:“聽起來不可思議,其實很簡單,這個凶手根本沒有來到現場,隻是存在於趙七郎的心裏,你自然看不見對方!”


    桂載怔了怔,終於明白過來,嘶聲道:“海兄的意思是,趙七郎是被人活活逼死的,所以臨死前才那般古怪?”


    海玥道:“不錯!而且這個凶手在他的心裏一定有極重的份量!他當時到底說了什麽?”


    桂載捂住腦袋:“我真的沒聽清,他說得含含糊糊的,當時我都被嚇傻了,又不敢過去,隻隱約聽到幾個字,但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那我來說,你來聽,看看哪一句話最像是趙七郎臨死前的遺言……”


    海玥一句一句試探,每句間隔片刻。


    “且慢!好像是這句……”


    桂載突然要求停住,動容道:“我想起來了,趙七郎當時說的就像是這一句,‘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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