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從廣州到北京,坐飛機大約是三個小時。


    現在從廣州到京師,沒有特權的普通人,得走三個月。


    那實在太長了,海玥一行跟著錦衣衛、安南使團和囚車,走以水路為主,陸路銜接的混合路線。


    先從廣州府乘船,沿北江北上,經清遠、英德至韶關,再從韶關至江西南安府,翻越梅嶺古道,由南安府登船,順贛江經贛州、吉安、南昌入鄱陽湖,轉長江至鎮江。


    這個過程,順流的話,每天走個百八十裏,逆流返程則需拉纖,每天大概隻能行三十裏。


    接下來是京杭大運河段,倒是順暢,鎮江過閘入運河,經揚州、淮安、濟寧、臨清、天津至通州,漕船順流的話,日均在七十裏左右,但如果是沒有背景的民船,勢必受到限製和刁難,常常會延期。


    最後到了通州,至北京的陸路就沒多遠了。


    這整個過程,即便使用驛站快馬與漕船特權,晝夜兼程,跑死馬,累死人,也得二十多天,正常情況下,自然是翻一倍都不止,如嘉靖三十四年,廣東布政使進京述職,走驛道換乘記錄就是四十一日。


    海玥一行北上,走的自然也是官道,一路漫漫,起初看兩岸的風景還有些滋味,很快就無聊起來。


    唯獨陸炳不這麽覺得。


    “真假美猴王,實在太精彩了,是取材於安南使節團的靈感麽?”


    “呃……有點吧……”


    “哎呀!六耳獼猴怎的被打死了!這般神通本領,豈不可惜?”


    “確實可惜。”


    “紅孩兒不是還能皈依觀音菩薩,做一個善財童子麽?前麵的那麽多妖怪也被帶回去了……嘶!”


    “你說合不合理吧?”


    “合理。”


    聽著這位時而拍案叫絕,時而細細思索的表情,海瑞和林大欽見怪不怪。


    第一遍看西遊的,都是如此。


    等多看幾遍,就會發現。


    還是那麽的精彩!


    簡直回味無窮!


    唯獨令海瑞有些遺憾的,陸炳看的是自己那本,他本來還想再看一遍的,現在倒也隻能跟林大欽一起埋頭苦學。


    “你們說我若是能變成牛魔王,這不得跟鐵扇公主……嘖!”


    不過事實證明,陸炳更喜歡俗的,等到了三借芭蕉扇後,腦洞大開地琢磨了一下情節,待得往後翻去,臉色陡然變了:“沒了?”


    此時海玥已經不在屋內了,海瑞發現他看完,手就伸了過去,拽了拽,沒拽動。


    陸炳死死捏著書,急切地道:“你兄長呢?這怎麽沒寫完啊!”


    海瑞道:“是沒寫完。”


    林大欽笑道:“十三郎這些時日已經寫了不少,聽十四郎說過,他在瓊山時寫到三十回後,停筆一載有餘,我們已是相當幸運,該知足了!”


    “原來是這樣……”


    陸炳眼見海瑞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手裏的書,趕忙將之收回懷裏,幹笑一聲:“再借我看看!明天還你!明天還!十三郎人呢?”


    海瑞:“兄長去周老屋內了。”


    陸炳笑容一頓,露出感慨:“十三郎是真性情,此時再與周宣接觸,並無半分好處,他卻是從不考慮得失的……”


    海玥確實在周宣的房間。


    這位老者身穿囚服,白發有些散亂,哪怕得到了陸炳的關照,沒有戴上重犯的木枷,精神也顯得有些萎靡,此時也說著類似的話:“你還是回去吧,別跟老夫扯在一塊,於前程有損!”


    “周老過慮了,我如今也不過是一介秀才罷了,什麽前程不前程的?”


    海玥深知行船久了,船上衛生防疫和飲食保障的重要性,周宣是階下囚,又是一把年紀了,說得不好聽些,正常情況下很可能在押送入京的途中,就生病倒下,然後到了京師一命嗚呼,正好是畏罪身亡,各衙門皆大歡喜。


    那樣對待他就太不公平了,所以海玥這段時日有空就來照顧照顧,此時用蒼術、艾葉熏了熏屋內,殺了殺菌,才將周宣扶回了屋內:“我這般做了心裏舒坦,做人做事,不求轟轟烈烈,但求一個問心無愧罷了!”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


    周宣露出羞愧之色,垂下頭去:“老夫絕不冤枉,雖未親手加害過一人,但方威膽敢肆無忌憚,亦是我等為他遮掩罪過,無形中就是在加害無辜……”


    “確實如此!”


    海玥點了點頭:“若是隻你一人,那我是恨不得在你身上丟菜葉的!周老你知道麽,瓊州府衙的邵推官,同樣是兢兢業業在地方執政為民的好官,他一心以你為榜樣,如今知道廣州府的大案,恐怕天都要塌了!我離開前,還給他寫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


    從某種意義上,周宣也像是很多基層官員的寫照,正直廉明,生活貧苦,不同流合汙,又有能力,能夠處理地方政務,結果一輩子兢兢業業,老了後一念之差,一世英名俱毀。


    所以海玥接著道:“但相比起巋然不動的布政使司衙門,和那些調任別處的官員,你這位大半輩子秉公執法的鐵麵判官的下場,會讓那些惡人愈發地肆無忌憚!別說我現在照顧照顧你,若是到了京師,我真有能力,還想保你!”


    “你切莫如此!”


    周宣動容。


    海玥不理他,開始幹活。


    周宣知道勸不動,輕歎了一聲,眼神裏浮現出一絲溫和。


    患難見真情,他雖一輩子在兩廣地方打轉,但能成為一省按察使,平日裏巴結的人也有許多,但此前案情一出,瞬間門庭冷落,最後竟是這位相識不到兩個月的少年郎,在最後的時期仍舊陪伴:“到頭來,真正能依靠的,隻剩下一人麽?”


    海玥耳聰目明,哪怕這老者隻是喃喃低語,也聽得一清二楚,手上忙著,頭也不抬地道:“有一個還少嗎?”


    “唔!不少!當然不少!”


    周宣笑了笑,皺紋展開,昔日的精氣神終於回歸,招了招手:“你過來!”


    海玥心想你這語氣,像是一位隱世高手要傳我百年功力一樣,但還是走了過去。


    但當周宣壓低聲音開始講述,他眉頭一揚,倒是仔細聆聽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當海玥帶著若有所思之色回到房間,迎麵就見陸炳迎上:“火焰山一難後麵呢?”


    海玥道:“沒了啊,就寫到三借芭蕉扇,過了火焰山。”


    陸炳目露渴求:“咱們還得走一個多月,你這不充分利用起來,多寫一些?”


    海玥見多了,也熟練了,一句話堵死了催更之路:“需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急切不得。”


    “此言有理!”


    陸炳倒也認同:“確實急不得!急不得!”


    但想了想,還是難熬,又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道:“十三郎,你這部新編的西遊,陛下肯定也會喜歡的,你可知道這是什麽機會啊?”


    ‘自己的喜好撞上了領導的喜好,這是什麽機會啊?這是一個讓祖上都詐屍的好機會啊!人生的天梯啊!’


    ‘呃,好像真的是天梯……’


    海玥突然想到後世的經典小品台詞,心裏失笑,轉念又一想:‘可別嘉靖看了西遊,愈發迷戀修道,那卻是我的罪過了!’


    話說現在的嘉靖,還沒有沉迷於修道。


    朱厚熜之所以修道,起初是因為從小身子骨較弱,經常生病,登基後身邊的近侍就提議,可以通過修道來強身健體。


    於是乎,嘉靖二年,在宮中設立道場,正式開始了他的修道生涯。


    這無可厚非,根本算不得什麽事情。


    曆朝曆代的皇宮裏基本都有道觀佛堂,天子要麽崇佛要麽修道,完全沒有信仰的反倒是少數,畢竟宗教也是統治的一部分,宗教也會默契地輔助統治者,加固天授皇權的思想烙印。


    關鍵在於是否沉迷,是不是走了極端。


    現階段的嘉靖就屬於未沉迷,隻是好奇的階段,海玥可不希望,自己的一部西遊,把對方的癮徹底勾起來。


    但轉念想想,這未免自作多情。


    嘉靖後期會沉迷於修道,幾乎不顧其他,究其根本,還是徹底掌握皇權後的空虛。


    九五之尊已無世俗的追求,那眼睛隻能往天上看了,希望長生不死,壽與天齊了。


    現在二十四歲的朱厚熜還不會有那種想法,觀念還屬於正常的皇帝,希望勵精圖治,振興國家,不說做一位千古一帝,至少也要青史留名,被後人稱頌為明君。


    所以西遊也隻是喜好罷了。


    即便如此,陸炳見海玥依舊不為所動,是真的不為所動,頓時感到驚訝起來,那可是天子的青睞啊,旋即又暗暗歎息:‘十三郎什麽都好,唯獨這上進心,實在不足!’


    你也太不知道進步了!


    我都替你著急!


    不過正好說到這裏,也是時候揭曉他真正的背景了。


    “咳咳!”


    陸炳跟著海玥回到房間裏,輕咳兩聲,吸引了屋內三人的注意力,緩緩開口:“京師將近,有些事情,我也不瞞諸位了……”


    海瑞和林大欽頓時嚴肅起來。


    後者還暗暗有些哆嗦。


    話說跟陸炳相處後,他發現錦衣衛也不是傳聞中那麽可怕,裏麵還是有好人在的,可畢竟從小聽說錦衣衛的樁樁件件惡事,眼見陸炳一嚴肅,還是下意識地有些害怕。


    唯獨海玥看著他的表情,隱隱有所察覺。


    本來想以普通錦衣衛的身份和我們相處,但距離京師越來越近,到了那裏肯定裝不下去,得攤牌了?


    果不其然,陸炳擲地有聲,一字一頓地道:“事實上,我不僅是錦衣衛,更出身興王府!”


    講到這裏,他恰到好處地頓了頓。


    天下都知,武宗無子,當今陛下是以藩王入繼大統。


    而那個藩王的名號,恰恰就是興王。


    果不其然,海瑞眨了眨眼睛,林大欽則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鬆氣,但至少是露出驚訝之色的。


    唯獨海玥麵容沒什麽大的變化,那種好奇的意味都有些淡,隻是接上話題:“那你與陛下早早相識?”


    “家母是陛下乳娘,故而一起長大……”


    一句簡短的言語,代表著是通天的背景。


    說完後,陸炳竟有些緊張起來,咽了咽口水。


    以前也有一些錦衣衛,起初不知道他的來曆,大夥相處得不錯,稱兄道弟。


    可一旦知曉他是陛下兒時的近臣,如今依舊深受寵信,馬上變得誠惶誠恐,亦或者諂媚不已。


    陸炳覺得既無趣又無聊,很快就與那些人疏遠了。


    同時也理解了,為什麽有時候入宮,陛下會感歎孤家寡人的寂寥。


    坐在九五之尊位置上的天子,再無一個完全可以交心的朋友,連他這位天子寵臣,想要有一個不為名利而來的朋友,都是渴求不得。


    此番南下廣東,卻遇到了海玥。


    與眾不同的年輕士子,才華出眾,更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義,最合他的眼緣!


    不僅是海玥,與海瑞和林大欽接觸後,他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才氣與堅持,大為驚喜!


    廣東真是人傑地靈……


    似乎有什麽不對,但也顧不上了!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對方不知自己背景的前提下。


    會不會今日揭露之後,眼前這幾位和昔日的錦衣衛友人一樣,同樣變得患得患失,逐漸疏遠,自己再沒了這麽合脾氣的朋友了?


    “難怪文孚如此真性情,還能在錦衣衛如魚得水!”


    然而海玥的反應很平和,似乎有些恍然,但更多的是笑意:“那我等在京師遇到不平,還望多多照拂了!”


    陸炳濃眉一揚,再看海瑞與林大欽。


    兩人頗為驚訝,卻也同樣沒有結交到這等權貴,有機會一步登天的竊喜,林大欽更是由衷地道:“錦衣衛裏有文孚兄這樣的好人,是幸事啊!”


    陸炳盡管已經設想,這三位或許與眾不同,但都沒想到他們真能如此淡泊,怔然片刻,嘴角咧開,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好好!能結識三位兄弟,實乃人生一大快事!此番南下,我真是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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