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瓊州府試開。


    知府顧山介頭戴金頂烏紗,身穿緋紅四品官袍,胸前補著雲雀,腰懸金荔枝帶,鏗鏘有力地宣讀著聖人之言,毫無病態。


    此前巡按禦史吳麟失蹤的事鬧起來時,這位瓊州府的主官“不幸”病倒了,又是推官邵靖忙前忙後,工作不分分內分外。


    等到吳麟剛被救出,顧山介的病立刻“痊愈”,隻是接下來的拜訪,未免吃了閉門羹。


    這位知府大感沮喪,按理來說,綁架案件,人質十之八九回不來的啊,尤其是落在窮凶極惡的黎人手中,誰能想到會有這等發展。


    早知如此,之前也該奔走的……


    世上沒有後悔藥,顧山介喪氣之餘,隻能準備府試的一應流程。


    府試和縣試作為科舉最初級的兩場考試,為的就是篩選出一批擁有最基礎能力的讀書人,所以這兩場考試的成果,叫“童生”。


    童生年紀並不一定真的小,黃發垂髫的是童生,白發蒼蒼的老書生也可能一輩子隻是個童生。


    但別小看它,這就已經是“士”了。


    士農工商。


    或許一名童生的物質條件,連耕地的農夫都不如,但不妨礙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並且在地方,律法規定是秀才可以見官不拜,可現實裏有著童生功名,年紀又不大的,地方衙門的官吏也會保持一份客氣,畢竟誰也不知會不會日後能否飛黃騰達~


    現在海玥坐在桌案前,奮筆疾書,就在朝著這條堂皇大道邁進。


    “《論語·為政》篇中的‘為政以德’?”


    “還真是給蒙童考的題目啊,真是再偷懶不過了,放到其他府試,恐怕是要被嘲笑的……”


    “不過我喜歡!”


    海玥覺得自己就是科舉寶寶,這些出題者,千萬別學嘉靖後期,尤其是隆慶、萬曆年間的截搭題,亂彈琴,現在這樣就很好嘛!


    他下筆如有神。


    程文程墨,揮灑自如,主打的就是一個致敬。


    由於致敬得太熟練,這回又是第一個交卷,當海玥起身,恰好見到顧山介背著手,恰好也巡視到這間考場。


    兩人對視一眼,顧山介立刻過來,拿過卷子,當場閱卷。


    看了一篇,這位知府就抬起腦袋,滿是嘉許地連連點頭。


    海玥禮貌性地等候,沒有立刻離場,但瞧著這位的表情,心頭卻是微微一驚。


    不會又要點我做案首吧?


    自家的水平自家清楚,縣試也就罷了,府試是整個瓊州府,也就是整個海南島的學子競爭,以他的年齡,文章不是特別突出的話,一般能得個前十就了不得了,案首實在誇張。


    縣案首,府案首,院案首。


    那是奔著小三元去的!


    顧山介也是三甲進士出身,自然分辨得出文章好壞,更能看出既視感。


    但他讚許的也是這點。


    畢竟抄也要會抄,海玥作答的兩篇八股文,行文樸實,基調成熟,細節上恰到好處,才華或許有一點不足,但作為應試文章,是極度合格的。


    科舉入仕,通過考試選拔官員,本就因為科舉最能評測考生的知識儲備和智力,而縣府院三級考試,作為預備考試,更重在考察學生的潛力。


    顧山介就覺得這位很有潛力。


    如此年紀就有這般才華,又救了巡按禦史,那給個案首,再巡按禦史們麵前給自己美言幾句,不過分吧?


    海玥原本信心滿滿,此時卻膽戰心驚地離開了考場,那神情弄得外麵等待一眾兄弟心頭也忐忑起來。


    二哥第一個開口安慰:“十三弟,勝敗乃兵家常事……”


    話到一半,海玥歎息:“不是沒考好,我擔心顧府尊給我案首……”


    “啊?”


    眾人瞠目結舌。


    你自己聽聽,這說的是人話麽?


    ‘這位知府,著實不怎麽靠譜……’


    海玥嘟噥了一句,終究沒有詳說,同時臉色也正經起來。


    因為吳麟的師爺閔子雍從不遠處走了過來:“十三郎這麽早就出來了?哈哈,此番府試,看來也是手到擒來,他日蟾宮折桂,願君前程似錦,鵬程萬裏啊!”


    海玥拱了拱手:“承閔師爺吉言了。”


    閔子雍左右看看,低聲道:“十三郎可否進一步說話?”


    “請!”


    等遠離了考場的人群,閔子雍再度恭維幾句,這才道出來意:“東翁有言,十三郎天資穎悟,如璞玉渾金,倘得入國子監,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國子監進學?”


    海玥聞言,頗為心動。


    他並不喜歡以八股文為主的科舉考試,更不喜背那些範文,但正如後世多少人不想高考呢,還不是得考?


    既然選擇了這條最穩的道路,就得為之努力。


    能去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深造,無疑是地方學子夢寐以求的事情,他當然也希望去。


    然而閔子雍接下來一句話,讓海玥怔住了:“東翁與國子監前祭酒嚴介溪素有交情,此番書信京師,大可為十三郎求一個名額!”


    ‘嚴介溪……嚴嵩?是了,他不久前才卸任國子監祭酒吧?’


    海玥確定了一下:“吳巡按欲將我舉薦給曾隱居鈐山的嚴公?”


    “十三郎果然也聽過介溪先生的美譽,正是他!”


    閔子雍撫須微笑,語氣裏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


    舉薦也有高下,隨隨便便舉薦入門,和直接向曾經的大明教育部長,無可限量的清貴之職推薦,被其收入門下,那又是完全不同的!


    嚴嵩現在已經不是國子監祭酒了,而是任禮部右侍郎,在朝堂一眾高官裏麵雖不起眼,但無論是他隱居鈐山十載養望,還是在國子監推行的種種改革,士林文人無不稱頌。


    若能有這樣一位老師,那得多麽榮耀?


    ‘讓我去給嚴嵩當學生?’


    海玥心裏哭笑不得。


    還別說,現在的嚴嵩,正是名滿天下的清流。


    是的,嚴嵩的前半生,是絕對的清流人物。


    甚至很多人想不到,嚴嵩和王陽明還有交情,正德十四年,即1519年,寧王在江西叛亂,王陽明去平叛,當時特邀嚴嵩讚議軍事,嚴嵩盡心盡力,後來兩人夜遊賞月,同登明遠樓,賦詩賞景,其情融融。


    由於這兩位的曆史評價截然不同,這也使得後人很少將嚴嵩和王陽明放在一起討論,甚至都以為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而平叛寧王,是十一年前的事情,王陽明是去年過世的,享年五十七歲,嚴嵩比王陽明小八歲,今年四十九歲,五十知天命,基本到了一般人的晚年,但這老登能苟的很,人生路才剛剛走到一半。


    在正德一朝,嚴嵩混得很慘,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不願與閹黨同流合汙,在鈐山隱居,由此結識不了不少清流之士。


    到了嘉靖即位後,由於大批官員失勢,嚴嵩終於開始嶄露頭角,於嘉靖四年,升國子監祭酒,開啟了桃李滿天下之路。


    這一步極為關鍵,國子監主管人才培養,身為祭酒的嚴嵩可以順理成章地通過師生關係,培養自己的關係網,為後來嚴黨的隻手遮天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而這四年祭酒生涯,還為他進一步贏得了士林的美譽,哪怕現在升任侍郎了,士林文人提及職務時,依舊會以嚴祭酒稱呼。


    由此可見,吳麟的安排倒是好心,至少是急著報答救命之恩,隻是海玥沉默了一下,緩緩地道:“承蒙吳巡按厚愛,學生銘感五內,然舉薦非我所願,望以貢生之身,憑真才實學入國子監,方不負所學!”


    國子監可以進,但和嚴嵩綁在一起還是算了,哪怕這是一條未來三十年間可以躺平的道路,他也絕對接受不了嚴黨的禍國殃民。


    “哦?”


    閔子雍愣了一愣,真有些欽佩:“十三郎年少誌堅,自立自強,不假外求,令我汗顏呐!”


    “慚愧慚愧!”


    海玥還能怎麽辦呢,隻能風光霽月地笑了笑。


    閔子雍完全沒料到對方會拒絕,偏偏理由又是這般光明正大,恩情沒能還上,倒是起了結交之意:“府試已畢,院試在即,十三郎要北上吧?我們也要回廣州府,一路同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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