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村坐落於淮安城南的河邊上,是山陽縣下轄的最大的村莊,有人口一千三百餘。


    村中張姓與王姓兩大家族積怨已久,常年為著搶水源、搶漁獲,搶灘頭而械鬥。


    林泳思帶著一班皂役快馬加鞭趕到時,兩方人馬已經蓄勢待發,手中操著鋤頭扁擔,時不時朝著對方揮舞幾下,嘴裏正不幹不淨問候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縣衙派來收田稅的小吏居然被這幫人全捆了,此時正丟在河邊曬太陽。


    李聞溪仔細觀察了一下薛叢理,見他稍有些萎靡,發絲蓬亂,身上沒有明顯傷痕,情緒穩定,才終於放下了一路懸著的心。


    “王二麻,你個老王八蛋,當初非冤枉我兒與你媳婦私奔,生生在我家鬧了月餘,還訛了我二兩銀子,現下你看到了吧?我兒早已化為白骨!”


    “如若不是老天有眼,連天大旱,讓我兒屍骨現世,還不知道要被你怎麽罵呢?”


    “哼,乖乖將銀錢還來,連帶你家那兩畝薄田,再給老子磕三個響頭,叫一聲爺爺,以後見著我繞道走,不然今兒這事沒完!”


    張進喜憋屈了幾年,一朝終於揚眉吐氣,自然不會放過咬下王二麻一口肉的機會。


    “對,沒完,別當我們老張家人是好欺負的!”周圍一群附和他的同族。


    “我呸!他們兩個要沒奸情,又怎麽會死在一起,我可看了那兩具白骨,到死都抱在一起。你兒子勾引我媳婦就是事實,你賠錢是正理,想讓我還?行啊,你賠我一個媳婦來。”王二麻一手叉著腰,另一隻手裏拎著把木掀,毫不示弱。


    “二哥,我聽說他家的小閨女也十五了,正是花一般的年紀,不如你委屈些,娶回來得了,到時候張進喜當了你老丈人,二兩銀全當是嫁妝,不需他還了。”王家人高聲大笑,邊笑還邊談論著張進喜的小閨女長得如何標致。


    兩邊人你來我往,罵得越發不堪入耳,也不知誰先大叫一聲“我c你......”掄起扁擔砸了另一方人。


    混戰即刻開始,快得讓李聞溪目瞪口呆,她雖經曆亂世,也沒如此近距離地看過打群架,場麵一度失控,她還呆若木雞。


    林泳思一把拽著她後退,到河邊與自己人匯合,先將被捆的人放出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至於這兩幫打架的人,那便打唄,打死打傷不論,他隻管拿了首犯回去交差便好。


    河沿上,還放著兩具草草被收斂的白骨,因時間久遠,又是埋於河道之中,受流水長期衝刷,兩具白骨腐蝕得厲害,血肉與筋膜組織幾乎已經腐化殆盡,屍骨被二次移動後,很多已經混在一起。


    李聞溪戴好羊皮手套,小心地分撿起來。


    兩個顱骨,一個骨麵平滑,較薄,另一個骨厚,粗糙,眉弓突出,前者是女性,後者為男性。


    盆骨就更好確認性別了,男的窄小女性寬大。


    股骨男性相較於女性更為粗壯。


    大骨頭很好區別,這一男一女身高差異顯著,一個大約六尺二寸,一個才五尺出頭。李聞溪毫不費力地分撿開,兩幫人架沒打完,屍骨已經大致成型了。


    工作得渾然忘我的李聞溪忘了,圍觀的眾人之中,還有薛叢理。


    他心驚肉跳地望著李聞溪,隻覺得自己親手帶大的九公主陌生至極,她何時會這些仵作之事了?


    明明醫書都沒看過幾本,現在卻對著一塊塊長得都差不多的骨頭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連林大人都在旁邊一副虛心學習的樣子。


    到底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他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何當初來縣廨當書吏的好差事會掉在他的腦袋上,林泳思真正想要的,是李聞溪,而自己是個打掩護的添頭。


    怪不得他當時從大牢裏被放出來時,還有衙役笑著說他好運氣,原來不是自己運氣真的有多好,而是李聞溪,是她救了自己。


    當年那個哭得眼淚鼻涕糊一臉的小丫頭終於真的長大了,至於她會什麽,想做什麽,都隨她去吧,自己老嘍,隻希望能看到兩個孩子平平安安的,就別無所求了。


    薛叢理壓下心中疑慮,打定主意隻要李聞溪不主動提及,他絕不多問,無論他有多想知道。


    “大人,永安村三年前出過一樁醜聞,張進喜的兒子張貴跟王二麻的媳婦高氏私奔了。當時兩家還鬧得很凶,沒想到啊,他們兩個居然就死在河裏。”


    如果不是今年天旱,河道裏水位下降得厲害,這兩具被卡在河床中的屍體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天日,這對男女一直背負著私奔的罪名,連家人都抬不起頭來。


    分好了屍骨,李聞溪又踱步到他們的埋屍之地。


    永安村雖附近有條大河,卻沒有安南鎮的便利,河道兩岸以泥沙堆填為主,河道中水流湍急,最窄處不足一丈,不適合商船通過,做不得碼頭,兩岸村民隻能下幾網打點魚蝦幫補一二家用。


    此時幹涸的河床裸露,泥沙在烈日的烘烤下早已幹透,一踩一個坑,一不小心掉入河中,都不一定能及時打撈上來,十分危險。


    因此直到今日,有貪玩的孩童趁家中長輩忙著交稅無暇管束,偷偷跑到河邊洗澡,正巧一大塊幹透的泥沙掉落,露出了內裏的枯骨,嚇得幾個孩子尖叫四散,這才引來衙役,發現了死者。


    李聞溪小心地走了下去,蹲在屍坑中向頭頂張望,除了沙土什麽也看不見,舊日河水浸漫的痕跡猶在,正好蓋過屍坑。


    剛才她已經檢驗過了,兩具屍體上都有幾處很明顯的骨折,男死者左臂與左腿有共五處沒有愈合過的斷裂傷,女死者更慘,整個肋骨碎成一片,拚都拚不回來。


    永安村附近一馬平川,連個山包都沒有,村內建築也是低矮的泥坯為主。


    排除在這個時代不太可能出現的高墜傷,如果非要說個死因,李聞溪覺得,兩名死者更像是被人打死的。


    她轉頭看向打得正起勁的兩夥人,他們也是被這樣的群毆致死的嗎?


    可如果真是被他們打死的,他們現在又鬧個什麽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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