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不是我。”


    與此同時。


    距離瓊山縣一百二十裏外的澄邁縣衙內。


    黃舉天盤腿坐在茶案一側,雙手攤在膝蓋上,誠懇地解釋道:


    “南下途中,您還特意叮囑過我,不要貿然采取過激行動。


    “如今到任不足兩月,我怎會擅自招惹陳家,且不與您商議?”


    李景讓輕哼一聲,狐疑的目光在年輕人麵上掃了三圈,愣是沒找出半點破綻。


    “當日,你去州府麵見刺史,為何要在瓊山縣逗留至八月十五之後?”


    “深入瓊山縣,了解當地百姓的瘴疾情況,為下一步施政做準備。”


    “王弘業突然對陳家下手,是否受你影響?”


    “此人誌在中樞,唯恐治瘴之功不足以助他連升,故而決定懲治地方惡紳,以擴大功勞,與舉天無關。”


    “為何又將崖州四百州兵,交予你統領?”


    “王弘業見我武藝尚可,且陳家大本營在澄邁,便臨時將州兵交予我指揮。”


    “衙役呢?這麽多新人,你是從何處招來的?”


    “他們都是漁民,聽聞同村大哥梁家明的經曆後,來澄邁投奔我。”


    “書童又是怎麽回事?”


    “成亮回曹州冤句報喜後,又奉家翁之命,馬不停蹄趕來瓊州侍奉。”


    李景讓沉默片刻,緩緩說道:


    “老夫明白了。


    “意思是,你在瓊山縣偶遇了書童,以及梁家明同村的漁民,帶著他們回來後,還接管了四百崖州州兵;


    “並順便與陳延雷達成一致,除掉陳延風與陳家大翁後,讓他接任家主?”


    “正是如此。”


    “世上之事,竟有這般巧合?”


    “學生運氣向來不錯。例如從長安全身而退,又幸得先生這般貴人教導。”


    李景讓一時無言。


    隨後深深看了黃舉天一眼,目光複雜難明。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君子看重道義,小人看重利益。


    即便目的正義,也不該用下作手段;


    行事應秉持道義,走正道而行。


    黃舉天當即拱手,肅然答道:


    “行不由徑,雖曲巷可通,吾不為也。”


    李景讓見黃舉天舉止坦率,言辭懇切;


    再想到這些日子他為瓊州百姓所做之事,心頭縱有萬般疑慮,也隻能暫且按下,轉而向門邊的老仆問道:


    “幾時了?”


    李老仆快步走到屋外,看了看日晷,回來答道:


    “應是未時初。”


    李景讓目光轉向黃舉天:


    “你與陳延雷商議的時間是?”


    “巳時動手。”


    李景讓眉頭微皺:


    “那他為何仍未發動鹽工,衝擊縣衙?”


    “我亦不知。”


    黃舉天低頭,恭敬地行了一禮:


    “舉天需立即外出查明,請先生勿怪。”


    李景讓點了點頭,在黃舉天即將踏出門檻時,忽然開口道:


    “記住,老夫與你同舟共濟。


    “若遇事不決,一切責任由老夫承擔,你盡管放手施為!”


    黃舉天真心拜謝。


    等他到了大堂,隻見五十名衙役列隊整齊,站姿筆挺;


    見黃舉天闊步入內,連低聲交談都戛然而止,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他。


    拋開事實不談,這已是一支久經沙場的精銳。


    “黃成功,黃成就,你們到門口守著去。”


    黃舉天揮了揮手,語氣沉穩:


    “其他人放鬆些,行動前再繃緊。”


    指令一下,這支自泰山西部南下而來、精力旺盛的青少年部曲,頓時七嘴八舌地匯報起來:


    “報告義父,截至下午三點,縣衙仍未遭受衝擊。”


    “據黃成效等十五個兄弟探查,澄邁縣西、北方向不見鹽工與陳家人的身影。”


    “鄭翊已集結八十餘名鄭家家仆,於縣城南門,等候指示。”


    起初匯報還算正常。


    可慢慢地,畫風突變,開始打起岔來:


    “我三天前就說陳延雷是個老陰比,你們都不信!”


    一個少年撇著嘴,滿臉不屑。


    “得了吧,你還說陳家會從東門攻進來呢,結果呢?東門連隻鳥都沒有!”


    另一個少年立刻反駁,語氣中帶著幾分嘲弄。


    “哎,你們說陳延雷是不是慫了?還是他壓根就沒打算動手?”


    “慫?我看他是憋著壞呢!說不定正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裏算計咱們!”


    “就他那點腦子,能算計得過義父?”


    “定是被咱們嚇破膽了!”


    “哈哈哈,說得對!”


    黃舉天聽著這群少年你一言我一語,嘴角微微上揚,卻並未急著打斷。


    除了數月未見的親切,讓他比往常多了對紀律的包容;


    黃舉天還在心裏默默複盤,計劃是否有哪處出了破綻。


    三日前,陳延雷來到澄邁縣衙,黃舉天與他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


    為奪取利益,兄弟相殘、背棄親族的案例,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黃舉天能看出,對於自己的提議,陳延雷是當真心動。


    為了打消他的顧慮,黃舉天在寫下親筆信承諾的同時,還明確告知陳延雷——


    隻要他願意配合,計劃必然成功;


    因為瓊州刺史也在背後出力。


    ‘那麽,是陳家大翁發現了陳延雷的二心?’


    也不對啊。


    且不說陳延雷為人謹慎,不像會走漏風聲的模樣;


    年老成精的陳家大翁,更不至於大難臨頭,還穩坐宅中束手就縛。


    “行了,都別貧了。”


    黃舉天抬手示意眾人安靜,沉聲說道:


    “陳延雷不動手,你們也不能掉以輕心。


    “黃成仁,你帶幾個人再去探查一遍,務必摸清陳家的動向。


    “留下的原地待命,隨時準備行動。”


    “是,義父!”


    眾人齊聲應道。


    就在他們即將告退時,縣衙大門由內打開。


    一個身著黑色窄袖胡服、腰束革帶的少年衝了進來;


    身形矯健,步伐輕盈,背後斜挎著一把雕花角弓,箭囊中幾支白羽箭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正是成亮。


    額間還掛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匆忙趕來的。


    一進堂內,他的目光便鎖定黃舉天,快步上前,單膝下跪行禮:


    “阿郎,成亮來遲了!”


    當初,黃舉天命令部曲們分散成十組,各自選擇不同的路線南下。


    如今歸隊的總計八十人,黃舉天便讓成亮繼續守在瓊山縣,接應餘下兩組兄弟。


    此刻成亮卻孤身而來,神色匆匆,顯然州府那邊出了變故。


    “出了何事?”黃舉天沉聲問道。


    成亮深吸一口氣道:


    “陳家有鹽工千餘人,午前突然聚眾衝擊瓊山縣。


    “由於事發突然,刺史王弘業當場下令戒嚴,封鎖了所有城門。”


    黃舉天聞言,眉頭微皺,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他環顧四周,身旁的少年部曲們紛紛開口:


    “義父,咱們快去救那姓王的吧!”


    “雖然那狗官搶了義父的功勞,但上官要是出事,義父手上帶兵卻不去救援,也會被降罪的。”


    “那陳家怎麽辦?”


    “怕什麽,離澄邁最近的渡口都被項校尉看住了,沒有船他們能往哪裏跑?”


    “沒錯,我們先去救了那王狗官,再殺回來滅了陳家!”


    黃舉天還未發話,成亮已轉過身,朝縣衙大門外的黃成功喊道:


    “把那家夥抓進來!”


    很快,黃成功便用繩子,牽著一個綁得結結實實、嘴裏塞著椰子殼的肥胖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身穿皂衣,滿臉驚恐。


    成亮抬腿踢在他腳跟上,男子頓時摔倒在地,涕淚橫流,口中不住地“嗚嗚”。


    黃成功抽出男子嘴裏的椰子殼,後者立刻垂下頭,哭嚎道:


    “別、別殺我!我是刺史派來報信的!


    “州府正被數千亂民攻打,危在旦夕……


    “刺史請黃縣丞速速帶人救援!”


    黃舉天聽了,不為所動:


    “滿口謊話。”


    果然,成亮接著說道:


    “阿郎,我在發現瓊山情勢突變後,緊趕慢趕,才在城門落下的最後一刻騎馬飛奔出城。


    “可在半道上,撞見三個瓊州府衙役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把馬停在路邊,將身上的衣服換成瓊州州兵的裝束。


    “我心下起疑,便射箭傷了其中兩個,隻將這一個綁在馬上帶回。


    “按時間推算,此人出發來向阿郎報信時,瓊山縣尚未受到鹽工襲擊,他又怎能未卜先知?”


    說到這裏,成亮忽然想到什麽,蹲下身,一把抓住男子的頭發,將他的臉強行抬起,讓黃舉天辨認:


    “我見三人中,隻有此人沒有更換衣物;


    “且他一直叫我帶另外兩個同伴過來澄邁匯報,猜想其中必然有鬼。


    “阿郎看看,是否認識此人?”


    黃舉天目光落在男子臉上,端詳片刻,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冷意——


    不正是他與李景讓初到海南那日,欺壓梁家明的胖差役嗎!


    “還記得本官麽?”


    “縣丞……冤枉啊縣丞……”


    胖差役不敢直視黃舉天的眼睛,隻低聲哀嚎:


    “我真是來為王刺史報信的……他如今性命堪憂,急需您伸手搭救呀……”


    “你叫什麽?”黃舉天語氣淡漠。


    “小的……小的叫江大。”


    “那姓什麽?”


    “當然是姓江啊……縣丞……”


    黃舉天不再多言,轉身吩咐身旁一名義子:


    “去後院,把看大門的劉老翁找來。”


    義子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劉穀那老頭出現。


    “老翁,你在島上土生土長幾十年,認得此人否?”黃舉天問道。


    劉穀似乎有些遠視,退後幾步,弓著腰仔細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道:


    “回縣丞的話,他在瓊州府衙當差,是陳縣尉的表兄弟。”


    胖差役一聽,急得脖子通紅,扯著嗓子大喊:


    “老不死的亂講什麽!老子姓江,叫江大,是王刺史派來求援的親信!”


    “姓陳啊……那整件事,就說得通了。”


    黃舉天冷笑著蹲下,抬手重重拍了拍那張肥膩的臉:


    “若是本官問你,陳延雷的對策是什麽,你會如實交代的——對吧?”


    胖差役忙不迭地點頭,隨即又慌亂地搖頭,額上冷汗直冒,口中隻剩下破碎的求饒:


    “縣丞饒命!小的真的隻是來報信的……小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堵上他的嘴,拉到院外用刑。”


    黃舉天搖了搖頭,抬手示意:


    “時間緊迫,能問多少算多少。”


    話音剛落,兩名義子立刻上前,架起胖差役,像拖死狗一般將他拽了出去。


    院外很快傳來壓抑的悶哼聲。


    黃舉天則站在原地,目光深沉,似在思索接下來的對策。


    尚未理清狀況的部曲們見狀,悄悄拉了拉成亮的衣角:


    “亮帥,幫兄弟們講解講解。”


    成亮不願打擾黃舉天思考,便示意眾人隨他走出大堂。


    等到了外邊,他才低聲解釋道:


    “事發突然,王弘業沒那麽快派出人馬報信。


    “那死胖子卻早就在半道上,分明是想把阿郎和我們調去瓊山縣!


    “我本來也想不明白,但下馬時聽黃成功說,陳延雷沒有帶鹽工按時衝擊縣衙,便猜——


    “陳延雷必然反悔了!


    “說不準,他早將三日前,同阿郎的算計對陳家大翁全盤托出……


    “這才有了今日‘圍魏救趙’的戲碼。”


    成亮正說得興起,還想繼續詳解,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掌已按上他的頭頂,寵溺地揉了揉:


    “你小子不錯,去了趟長安回來,腦袋都開竅不少。”


    旁觀的少年們,先是看了看義父放在亮帥頭頂的手;


    又看了看亮帥那副貌似不情願,卻滿臉嘚瑟的笑;


    頓時炸毛了。


    “義父!這半年咱大夥都開竅了!”


    “沒錯!我現在就想到,陳家人必定還有後手!”


    “他們要跑路!”


    “被封鎖的渡口封了,不代表東邊沒船!”


    “您不是說海南有四大家族嗎?”


    “那什麽林家,會不會就是陳家的幫凶?”


    “俺、俺也是這麽想的!”


    “總之大家都變聰明了!”


    眾人七嘴八舌,冒出各種對局勢的分析推斷。


    自離開長安以來,黃舉天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


    隻是,眼下高興還為時過早。


    他很快收斂神色,抬手止住了部曲們的聒噪。


    “兵分三路。


    “黃成敗,你去叫上李縣令;黃成功,你去聯係項校尉,之後直接帶領四百州兵前往州府,為刺史解危。


    “黃成效,你去尋鄭翊,讓鄭家人立刻南下振州、萬安州,抓捕陳氏一族的衙吏。


    “剩下的人——”


    黃舉天掃視了一圈英氣勃勃的少年們,左手長槍一振,朗聲道:


    “隨我覆滅豪族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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