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破,縣衙腳步聲四起。


    黃舉天早早起身,換上一襲嶄新的綠色圓領官袍。


    這袍子在形製上本應稍顯寬鬆,可穿在黃舉天身上,反倒襯得他肩寬腰窄,筆挺利落。


    他昂首闊步走進堂內,視線掃過堂下神情各異的衙役;


    留意到縣尉陳延風並未到場,陳家僅來了司倉佐陳延雷。


    黃舉天並未多言,雙手按在公案上,開始今日議事:


    “……即刻號召百姓填平窪地、疏通溝渠,最大限度減少積水;


    “定期對村落周邊的樹林、灌木進行清理,減少蚊蟲棲息地。”


    “鼓勵百姓將房屋地基加高,用石灰或是草木灰灑掃庭院,保持環境幹燥。”


    “大力推廣燃燒艾草、菖蒲等驅蚊植物,倡導百姓在黃昏時分於屋內熏煙。”


    “提倡使用麻布蚊帳,可用油脂或草藥浸泡布料,以增強防護效果……”


    司法佐鄭翊與他家的幾個庶族子弟,聽得格外認真。


    鄭翊手持毛筆,快速記錄要點;


    而那幾個不識字的庶族子弟,耳朵都豎得老高,似乎還真聽出了門道。


    “黃縣丞!”


    一名鄭姓衙役舉手發問:


    “島上的老百姓用不起麻布蚊帳,更沒錢購置油脂。”


    黃舉天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讚許地朝這衙役點了點頭:


    “問得好——諸位可有解決之法?”


    黃舉天正打算將目光緩緩掃向全場,鼓舞眾人積極發言;


    方才的鄭姓衙役就急不可耐地開了口:


    “可以用竹篾和芭蕉葉!把竹篾編織成框架,再鋪上曬幹的芭蕉葉,做成葉子席蚊罩。”


    鄭翊手中的毛筆瞬間停住,不滿地斜睨了這族弟一眼,暗自抱怨:


    “都教你多少回了,等縣丞再次開口後,再裝作冥思苦想的樣子想出辦法,怎如此沒眼力!”


    原來,這場治瘴動員會,鄭翊早在前天就參與過了。


    鄭家族議剛結束,鄭勤與鄭汪輪父子倆,便催促鄭翊連夜返回縣衙,向黃縣丞表明忠心。


    鄭勤一心想著借黃舉天的背景,打壓陳氏家族;


    哪怕自己去世之後,家族也能在黃舉天的庇護下繼續昌盛。


    鄭汪輪則另有所謀。


    他把金榜題名寄托在李景讓身上,盼著李景讓將來重返朝堂中樞後,能成為自己科舉之路上的助力,幫忙寫張條子。


    所以,鄭汪輪滿心想與兒子一道前往縣衙。


    可憶起在長安的過往,他心裏就沒來由地泛起自卑,擔心這位狀元郎會對自己的才學瞧不上眼。


    所以,他打算這幾日專心整理自己的詩文,等準備得妥妥當當,再正式拜訪。


    鄭翊則以為,祖父和父親所謀求的東西都太過長遠,難以觸及。


    哪像自己,隻盼黃縣丞離任之時,能在節度使麵前美言幾句,將自己舉薦到廣州府。


    猶記得那夜,黃縣丞聽聞他的想法後,惋惜地搖起了頭:


    “我見鄭君關愛百姓,不惜以身入局庇護賭民,便知你絕非池中之物。


    “等此次治瘴大功告成,何不同我一道北上長安,在更廣大的天地裏施展拳腳?”


    刹那間,鄭翊的內心被渴望填滿。


    不僅斬釘截鐵地承諾,自家會傾盡所能,全力配合黃縣丞的各項事務;


    甚至還隱晦暗示,自家有一對貌美的雙胞胎妹妹,願意送來伺候黃縣丞,權當侍女。


    黃舉天聽聞,臉上滿是感動,卻還是婉言拒絕了他的好意。


    不過,這份拒絕並未讓鄭翊感到失落;


    因為緊接著,黃縣丞便對他委以重任:


    “還請鄭君多安排些幫手,衙役和百姓都要用上。這對治瘴一事至關重要。”


    鄭翊聽完黃舉天的詳細計劃,麵上大為震撼,不住地誇讚治瘴必定能成功。


    至於這些治瘴方法有沒有用,他不知道。


    之後,鄭翊便反複叮囑族中幾個兄弟,今日在大堂上務必機靈些,該配合的時候千萬不能掉鏈子。


    誰知還是出了差錯。


    早知這般,還不如自己親自上場,替黃縣丞打配合。


    好在黃縣丞麵色如常,非但沒有不悅,反而繼續對族弟讚不絕口。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黃舉天和顏悅色地問道。


    “小的叫鄭大力。”


    “你的主意甚好,賞!”


    黃舉天順手掏出腰間的荷包,取出五枚開元通寶,扔到鄭大力帽子上。


    數額不算多,但價值的衡量標準向來因時而異。


    至少對當下的瓊州百姓來說,日常交易以實物為主,銅錢僅在官府和少量商賈中流通,且質量混雜。


    黃舉天給出的這五文足值足量的銅錢,對於收入來源有限的當地人來說,無疑是種既實惠又極具鼓動性的激勵。


    果不其然。


    眾人見這位新到任的縣丞,是真心誠意地褒獎下屬,提出好主意還能實實在在地拿到賞錢;


    一時間,在場的幾十個衙役全都熱情高漲起來。


    黃舉天幾乎沒做過多的引導,他們便你一言我一語,踴躍地給出了兩套可行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製作蕉麻蚊帳。


    蕉麻與芭蕉同屬芭蕉科,卻是不同的種;


    其樹皮纖維柔韌,縣衙可以組織百姓動手剝取蕉麻皮,把皮浸泡之後反複捶打,再編織成蚊帳。


    雖說在細密程度上比不上麻布蚊帳,可對百姓來說,有總比沒有強。


    第二個方案是製作椰子纖維簾幕。


    這想法頗為新奇,連事先做了大量準備工作的黃舉天,都未曾想到。


    “用椰棕搓繩編織成網狀簾幕,懸掛於門窗或床鋪周圍,夜間配合艾草熏煙,煙霧透過簾幕縫隙驅蚊……”


    黃舉天認真聽完,不自覺地摩挲著下巴,隨後高聲說道:


    “辦法太妙了,賞十文!”


    緊接著,黃舉天沉穩有序地,將在場五十多名衙役分成二十五個小組。


    他不厭其煩地叮囑眾人,一定要結合之前教的口訣,深入縣城的大街小巷,細致地宣傳、指導。


    任務分配完畢,眾人四散而去。


    隻有鄭翊和陳延雷留了下來。


    陳延雷正要開口話,鄭翊卻搶先一步,大步跨過陳延雷,麵帶笑意地湊到黃舉天跟前:


    “縣丞統禦有方,手段高明,屬下佩服。


    “隻是屬下心中有個疑惑……


    “布帳之物古已有之,並不罕見,當真能防瘴麽?”


    鄭翊可以小覷蚊帳,但黃舉天作為後世來客,卻不能不重視。


    以非洲為例,全球瘧疾死亡病例中,約百分之九十以上來自非洲。


    而使用經殺蟲劑處理的蚊帳,則可令當地兒童的瘧疾死亡率,降低百分之二十。


    在醫療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簡易又經濟的“蚊帳”,最能被大量製作和使用,是性價比極高的治瘴措施。


    “此事毋庸置疑。”


    黃舉天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加重語氣道:


    “蚊帳看似平常無奇,然若運用得宜,便能使瘴氣難以近身。”


    “鄭君可知,在西域大非國,曾有疫病大肆蔓延?


    “當地民眾巧用布帳等遮擋之物,隔絕飛蚊,患病之人便大幅減少。


    “雖地域有別,疫病之名各異,其中道理卻是相通的。”


    盡管鄭翊從未聽聞西域有這樣一個國家,卻不妨礙他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縣丞博學強知,屬下佩服!屬下這就去監督他們。”


    鄭翊嘴上這麽說,離開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腳步停頓:


    “陳兄,你不一起嗎?”


    陳延雷低著頭,漫不經心地摳掉指甲下方的倒刺:


    “縣尉身體抱恙,無法前來,特意托我向黃縣丞告假。”


    而後慢悠悠地抬起頭,露出副憨厚可掬的笑臉:


    “我得向黃縣丞好好賠個不是,哪能走得開喲!”


    鄭翊又將目光投向黃舉天。


    黃舉天微微抬手,示意他盡管前去。


    待鄭翊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陳延雷微微欠身,語調透著幾分討好:


    “實不相瞞,我原本還琢磨著,縣丞治瘴所需的錢糧該如何籌措……


    “如今見您自帶財貨,我這顆懸著的心呐,可算是落了地。”


    黃舉天神色一凜,直直地望向陳延雷,質問道:


    “縣衙庫房,就沒有半點餘錢?”


    陳延雷臉上的褶子一抽,立馬換上一副苦瓜臉,哭訴道:


    “縣丞有所不知啊,庫房如今當真空空如也。


    “前些日子剛刮了颶風,多地受災嚴重,庫房裏的錢都拿去賑災了,一文都沒剩下。


    “我這些日子為了這事,愁得頭發都白了好幾茬,縣丞您可得體諒體諒我啊。”


    “賑災是要緊,可庫房怎會連一點儲蓄也不留?”


    陳延雷臉上依舊賠著笑,辯解道:


    “我哪敢欺瞞您呐!”


    說著,還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鏽跡斑斑的鑰匙,遞到黃舉天眼前:


    “縣丞,庫房的鑰匙在這,您隨時能去查驗。


    “那場颶風實在百年一遇,許多百姓們失了住處。


    “縣尉與我不得不拿錢去買木料、磚石,組織工匠搭建臨時住所。


    “還有糧食。您想想,莊稼全被颶風毀了,百姓沒了收成,肚子可不能餓著。”


    “每筆錢都花得明明白白,用在刀刃上……”


    黃舉天冷笑道:


    “知道了,本官治瘴,決不找司倉佐要錢。”


    聞言,陳延雷暗自思忖:


    ‘北方佬如此輕易就被我糊弄過去,看來也不過如此。’


    他開始懷疑自家陳公,之前是否過於高看此人。


    陳延雷用衣袖揩去並不存在的眼淚,另一隻手作勢要把鑰匙係回腰上:


    “縣丞深明大義,實乃澄邁百姓之福啊!此次天災,縣庫實……嗯?”


    話還在嘴邊打轉,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突兀伸到他眼前,直接取走了那串鑰匙。


    “縣丞?”


    “庫房本官就不看了,但這鑰匙,先放本官這裏。”


    “?”


    陳延雷下意識地伸出手,像是想要奪回鑰匙。


    可動作到了一半,又猛地縮了回去,再次堆起看似溫和的笑臉:


    “並無不可。往後需要用時,我再來向縣丞請示便是。”


    實際上,澄邁縣庫房被陳家牢牢把持了幾十年,私配的鑰匙在家中怕是都數不過來。


    他才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與黃舉天起正麵衝突。


    “黃縣丞,若無其他吩咐,我便下衙了。”


    “等等。”


    黃舉天不緊不慢地開口,左腿抬放至右膝,雙臂展開,懶散地搭在椅背上。


    陳延雷停下腳步,不知這北方佬又要搞什麽名堂。


    “本官要與你陳家談筆買賣。”


    “哦?”


    陳延雷挑了挑眉,隻覺得對方許是見強硬手段行不通,決意放下身段主動討好示好了。


    可瞧黃舉天那肆意張揚的坐姿,怎麽看,都更像是明晃晃地挑釁。


    “黃縣丞要談什麽買賣?”


    “買官。”


    “什麽?”


    陳延雷忍不住驚呼出聲,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買,我賣。”


    黃舉天字字清晰地說道:


    “陳延雷,你被革職了。”


    這回陳延雷笑不出來了。


    他細細看了看黃舉天的臉色,見此人真不是在打趣,立即正色道:


    “黃縣丞,按我大唐律令,任免皆有定規,需經吏部銓選、朝廷敕授。


    “哪怕是六品以下官員的黜陟,也得按章程行事,哪能由你一個縣丞隨意定奪?”


    “司倉佐是流外官,與吏無異。”


    黃舉天緩緩降下左腿,一步便跨到了陳延雷跟前,輕笑道:


    “即便本官強行革你的職,又當如何?”


    那當然是上報州府,向刺史告發你黃巢濫用職權——


    可就在念頭閃過的瞬間,他猛地想起:


    ‘等等,大父說,崖州刺史今早已去廣州述職,或將一去不回……’


    至於瓊州刺史,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自上任以來,在島上統共就沒住過幾天!


    如此一來,他陳延雷一旦被革職,若想伸冤,再往上就隻能去節度使府告狀。


    可如今整個崖州,有誰不知道黃巢是奉盧鈞親命,前來島上治理瘴氣?


    ‘這是看兄長這縣尉不好動,特意針對我來了。’


    陳延雷心中暗自叫苦。


    可既然在談錢,就證明雙方遠沒到撕破臉的地步。


    別無他法,眼下他隻能咬咬牙道:


    “好說,好說。黃縣丞想要多少?”


    “二十貫。”


    黃舉天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


    陳延雷暗暗鬆了口氣。


    看來此人還是忌憚他們陳家的,不敢獅子大開口。


    連忙應道:


    “行,屬下回去就……”


    “別急。三十貫隻是司倉佐的價。”


    哪怕成竹在胸,黃舉天仍煞有其事地取出一把算盤,飛速撥弄算珠:


    “本官查閱舊檔,發現陳家在縣裏有九個衙役……”


    黃舉天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陳延雷道:


    “你是按一口價支付,還是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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