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周公公準時走近內武堂,與昨日一樣,照例領著小太監們念了幾遍《蓮花寶典》。


    隨後打發眾人自行參悟,唯獨帶著幹兒小桂子離開,私下裏單獨授課。


    李平安生出幾分不滿、嫉妒,忍不住抱怨道:“許公公打人雖疼,卻是認真教規矩,為何周公公教授內功這般……隨性?”


    本想說“敷衍”,想起周公公那雙鷹隼般的目光,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小榮子睨了一眼,嗤笑道:“你覺得該怎麽教?”


    李平安皺眉道:“至少該講講‘寂滅’是何意,任脈在何處,玉枕又是什麽……咱家一竅不通,如何修煉內功?”


    小榮子聳聳肩:“練不成便練不成,橫豎不影響你倒夜香、刷馬桶,更不影響試毒、試藥。”


    “咱家要去尚膳監,必須練成內功!”


    李平安早已打聽清楚,尚膳監在十二監中屬於中下流,麵聖的次數雖少,但是油水豐厚。


    禦膳房隨便漏一點,就夠底下人吃得腦滿腸肥。


    半年後分配差事,李平安想要去尚膳監,實力至少要在同期太監中處於中遊。


    “你小子倒是有自知之明。”


    小榮子眼珠轉了轉,說道:“擺在你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是自行參悟摸索著修煉,二是拜個幹爹指點!”


    李平安心頭一緊:“若參悟錯了,修煉錯了會如何?”


    小榮子陰惻惻道:“當然是真氣逆轉走火入魔,輕則武功盡失,重則經脈寸斷而死!”


    李平安駭然:“還會死人?內侍司不會追究麽?”


    “追究什麽?”


    小榮子鄙夷道:“死你這麽個蠅頭小人物,誰會在意?誰會追究?左右不過再采買幾個,外邊多的是流民、窮鬼,幾個白麵饃饃就能換一個!”


    李平安呐呐不知如何反駁,因為小榮子說的是事實。


    今年萬年縣旱災期間,莫要說是白麵饃饃,一個糙麵餅子就能將人領回家,當童養媳、玩意兒、奴仆、牲口……


    李平安沉默半晌,又問道:“榮公公不怕練錯麽?”


    “咱家與你可不一樣。”


    小榮子翹起下巴,傲然道:“咱家四歲識千字,六歲背唐詩,八歲熟讀四書五經,十歲精通詩詞歌賦……”


    李平安接茬道:“十三歲進宮當太監!”


    “……”


    小榮子臉色一僵,略有幾分惱羞:“奇經八脈,周天穴道,咱家早已滾瓜爛熟,豈會練錯!”


    李平安眼睛一亮:“榮公公可否指點一二?”


    “你這廝拍幾句惠而不費的馬屁,咱家教你認字,勉強算是等價買賣。”


    小榮子冷聲道:“至於指點功法秘籍,已有傳道受業之恩,你還得起麽?還不起就不要開口,免得傷了感情,雖然咱倆沒甚感情。”


    李平安臉色有些難看,原本還盤算著向小忠子請教,聽這話顯然是異想天開。


    沒想好怎麽還恩情之前,最好不要開口!


    小榮子見李平安吃癟,心底頗為得意,自己輕易就扳回一局,鄉下泥腿子還想玩“借勢壓人”的把戲。


    太監就是這麽小心眼,有間隙當場就還回去,絕不隔夜。


    小榮子說道:“小安子莫要沮喪,其實你有條學內功的近路,隻要肯舍得吃苦!”


    李平安連忙求教:“咱家不怕吃苦,還請榮公公指點。”


    小榮子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咱家聽說,周公公收過不少幹兒,個個都似你這般,麵容方正,骨架寬大。”


    李平安長時間吃不飽穿不暖,麵黃肌瘦,但是天生高個、寬肩,好吃好喝養一些時日就能魁梧壯碩。


    “當真?”


    “千真萬確!”


    李平安不禁心頭火熱,若能拜周公公為幹爹,且不說練功有了著落,去禦膳房當差都不算大事。


    聽小忠子講,有幹爹和沒幹爹是兩種太監。


    前者威風凜凜,差事好、升職快,後者畏畏縮縮,隻能幹苦活累活髒活。


    “明兒與小桂子套套近乎,拍一拍馬屁,未準將來就是幹兄弟了……”


    李平安心裏盤算如何拜幹爹,手上描繪不停,臨近晌午才將《蓮花寶典》抄錄完畢。


    字跡大大小小,歪歪扭扭。


    小榮子嘲諷說,往紙上撒把米,雞啄出來的字都比他寫得好。


    下午。


    李平安去學規矩。


    昨天學的值守站姿,今兒學下跪磕頭。


    許公公親自做示範,雙腿並緊膝蓋打彎直挺挺跪下去,然後再上半身下探,直至額頭觸地。


    咚!


    地麵一聲清脆聲響,許公公再抬頭時,額頭已經泛起殷紅。


    “你們仔細學著,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不止要學會還要學精,哪天犯了錯,這磕頭的本事能救命!”


    許公公不擦拭膝蓋、額頭的塵土,直接坐回太師椅。


    那可不是汙垢,而是禮痕、謙卑、至誠。


    當著任何人的麵都不能擦拭,若是讓死對頭借此傳謠,背上“無禮”、“禮數不周”的罪名,哭都沒地方哭。


    李平安模仿許公公動作,結果下跪時雙腿難以完全並攏,自然而然的張開。


    啪!


    一顆黃豆打中李平安小腿,留下個青紫血痕。


    李平安咬緊牙關,站起來再跪下去,結果兩條腿不是同時落地,又挨了一粒黃豆。


    許公公並非針對李平安,而是懲罰所有姿勢不標準、磕頭不用力的太監。


    手中黃豆如雨點般潑灑,幾十上百顆打出去,力道不見絲毫衰弱,數量不見絲毫減少。


    這般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放在江湖上堪稱絕頂!


    許公公說道:“磕頭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本事,一輩子都指著它過活,現在不好好學,將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小太監們聞言,磕頭更加用心起勁。


    他們不懂什麽叫洗腦、精神控製,明明挨了許公公的毒打,非但不仇恨,反而覺得他是個大善人。


    李平安就是如此,忍著膝蓋發麻、額頭疼痛,不斷重複著跪拜動作。


    膝蓋磨破,額頭滲血,他渾然不覺。


    臉色麻木僵硬,雙眼空洞無神,活像個提線木偶,不過磕頭動作卻是愈發連續、規範。


    足足磕了半個時辰,許公公方才叫停,卻也沒讓太監們休息,而是低頭含胸站規矩。


    哪個站的不穩,又是一粒黃豆打過去。


    李平安磕破了額頭,站規矩的時候,鮮血順著臉頰蜿蜒下流,模樣慘不忍睹。


    許公公不允許擦拭鮮血,說磕得越是淒慘,越是能讓貴人出氣,也能讓貴人心生憐憫。


    “緊要時候,貴人的丁點兒憐憫,就是咱們的活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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