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著麵前的海浪。


    就好像看一幅會動的畫一樣。


    他看見有個小兵在這血浪裏僥幸存活,看到他輾轉落在鳳陽,看到他娶妻生子,看到孩子漸漸長大,可時局越來越艱難。


    看到他自己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出生,被取名為,朱重八。


    “爹……娘……哥……”朱元璋情難自禁,喃喃呼喚著,可他們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日子一天天過去,跳的很快,朱元璋就重溫了自己的前半生,直到那場開國之後的北伐。


    糧草有些許延誤,有蛀蟲在搞破壞,一直到六七月才班師回朝,可伯仁染了傷寒,病逝了。


    根本沒有滄州一行。


    朱標成婚後,常清生了個嫡長子,然後生第二個後,死了。


    大孫子八歲的時候,染了天花,也沒撐過去。


    妹子死了。


    標兒病逝。


    曾經稱兄道弟的人越來越遠,一個個沒有死在戰場卻死在了自己的麵前。


    朱元璋看著禦座上那個人,一邊心痛於親人的離去,一邊迷茫。


    這真的是他嗎?


    為什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是什麽不對呢?


    可惜他還沒想明白,就看到自己也終於合上了眼。


    朱允炆繼位。


    在齊泰、黃子澄的輔佐下,朱允炆急於削藩,逼死湘王朱柏,囚禁代王朱桂,逼反燕王朱棣。


    他什麽時候給兒子們封的藩王?


    朱元璋看到朱棣起兵“清君側”,曆經四年血戰,最終攻入南京,建文失蹤,朱棣登基,改元永樂,還做賊心虛,延續了個洪武三十五年。


    還沒等他生完氣,朱元璋又看到這個糟心傕的確優秀的四兒子遷都北京,五征漠北,死在了途中。


    朱元璋想,誰不齒於你,誰不給你敬意,爹去給你揍他。


    但爹現在也還是想揍你。


    朱高熾和朱瞻基父子休養生息,輕徭薄賦,國力恢複,大明有了些盛世模樣。


    朱元璋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看下去。


    他看見朱祁鎮輕信王振,禦駕親征瓦剌,兵敗被俘,大明精銳盡喪,朱元璋幾乎是瘋了一般大罵著這個混蛋子孫。


    他又看見於謙力挽狂瀾,擁立景泰帝,保衛北京,而朱祁鎮最終複辟,殺害了於謙,圈禁了“戾王”。


    好!好!他大明竟然也出了個趙構!比趙構更豬狗不如,冤殺忠良!


    朱元璋暴怒不已,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到了這裏朱元璋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大明的根基與製度已經亂到沒辦法再看下去。


    朱翊鈞時,有人如於謙一般,給大明續了一點喘息的空間。


    可再之後,又是急轉直下。


    東林黨,宦官,後金,起義。


    朱元璋在朱由檢也就是崇禎吊死那天發出哀鳴。


    “咱不想再看了!夠了!夠了!”


    “咱不想知道那麽多了!”


    然而並無用處。


    朱元璋眼睜睜看著後金入關,各地削發,屠戮。


    然後漢人再次淪為奴才,文字獄,八旗,大煙,直到洋槍洋炮敲開了閉鎖的國門。


    為什麽這些槍炮,有一點眼熟?朱元璋在鋪天蓋地的恨意裏,竟然又冒出來這樣的想法。


    海外蠻夷成群結伴,來瓜分這片土地,他們燒殺搶掠,而神州陷入黑暗,被稱之為“東亞病夫”。


    然後倭寇喊著“共榮”,狠狠的咬了上來,放言道:“三月內消滅華夏!”


    他看見全國上下的百姓,穿著草鞋,背著簡陋的武器,投入戰場再被攪碎,他看見天上血染長空,湘江橫屍斷流。


    他看見了應天府。


    不,應該說,是金陵。


    “恨倭寇打戰表興兵犯境,眾英雄將請長纓慷慨出征,忠心赤膽為國效命,湘江染紅鬼泣神驚,眾兒郎壯誌未酬疆場飲恨,這滔天碧血,訴不盡我滿腔恨呐.......”


    淒涼哀婉的調子幽幽回轉在空中,這片本該豐饒的大地千瘡百孔,血液浸透了一寸寸山河,屍體就那麽稀糊糊的塗在繁華的城市裏,死寂裏響著戲腔,瘋瘋癲癲的女子被蹂躪了個遍體鱗傷後就這樣清唱,隨即被一刺刀攘了,氣息就那麽弱下去,恨字卻如恨意,綿長,刻骨銘心。


    “爹?”


    “重八?”


    朱元璋睜開沉重的眼睛,看見擔憂的馬秀英,還有朱標。


    “你怎麽了?都睡了三天了。”馬秀英起身打算去給朱元璋端水潤潤喉嚨,而朱元璋猛然抱住她,慟哭。


    七百年大夢一場,夢醒多頹唐。


    朱元璋把看呆了的朱標也拉到懷裏,聲音嘶啞。


    “別丟下咱……”


    “爹?”


    他想起來了,他見到了殷靈毓給他留下的字條,然後枯坐了一晚,最終睡了過去。


    是夢。


    常遇春還沒有死,很多政策早就被攪和的不一樣。


    槍炮他也有,銀子他也有,標兒還在,才成親,孫子甚至還沒出生。


    還有妹子,妹子身子調養的很不錯,不會像夢裏一樣經常咳嗽,難受。


    還有那可恨的倭寇,如今……已經亡國滅種,為大明挖礦。


    都不一樣了,都不一樣的。


    隻差一個殷靈毓。


    朱元璋甚至不敢抬頭,抱著馬秀英和朱標,可是情緒根本控製不住,又哭又笑。


    “咱錯了……咱錯了……”


    他總想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掌控,可結果呢?


    多荒唐。


    錦囊,朱元璋不敢打開了。


    說是留給後代的,那就留給後代吧。


    他若是再控製不住自己,也不必忝顏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道衍被他留了下來,事情隻能怪他非要刨根問底,道衍甚至不知道他問的是誰,隻是合理的推測而已,怪不得她。


    但他有才華,又會醫術,萬一……還是留在應天府比較好。


    朱元璋知道,哪怕沒有那張字條,他也明白。


    是他殺了她。


    朱元璋開始集眾臣之力,在殷靈毓留下的政策上,盡力摸索前方的路,艱難又漫長。


    可他不改,就是那一場夢,他不能不改。


    何必白費了她的心血。


    他不敢。


    朱元璋學會了一些作為君主應該明白的東西,隻是代價太大,他自己都覺得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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