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場雨,早起時霧靄籠罩,遠山重疊。


    蕭懷灃今日的確要去趟法華寺,隻因辰王又念叨了王妃的長明燈,他不能敷衍。


    還有一樁事,是崔正卿告訴他的。


    “……法華寺的素齋裏,新添了一道菜叫‘半江明月’,就是豆腐做的羹湯。


    名字好聽,菜也好吃。上次咱們去莊子上,王妃不是一直誇那豆腐不錯麽?


    這道菜,她應該很喜歡。我最近陪著人去吃了三次,三次都覺口感極好。”崔正卿說。


    蕭懷灃聽了進去。


    他想帶駱寧去嚐嚐,故而提出讓他一同去法華寺給三嫂點長明燈。


    到了山腳下,天色尚早,林間的雨霧還沒有化去,處處朦朧。


    薄霧打濕了山路,不太好走,故而蕭懷灃握住了駱寧的手:“慢些。”


    駱寧道好。


    她沒話找話,同他說:“法華寺的長明燈很靈驗。若三嫂有靈,她可得輪回。”


    “長明燈與死人無關,隻是活著的人寄托哀思。”蕭懷灃說。


    駱寧心說並非如此。


    她的靈魂能十幾年不滅,焉知不是太後常年點長明燈的緣故?


    駱寧沒和他爭,也無法說服他相信。


    她隻是順著他的話:“三嫂挺可憐,那麽年輕就走了。”


    辰王妃去世一年多了。


    駱寧一直說話,才不會留心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


    也許是天氣暖和,他手掌滾燙,掌心炙熱烤著她,駱寧感覺肌膚在一寸寸升溫,手腕的脈被烘烤著,跳得都比平時急。


    她心頭微悸。


    這種感覺,叫她走路都像踩不到實地,很不舒服。


    她打算不著痕跡撫一下鬢角,抽回自己的手。不成想,她剛剛一動,蕭懷灃握得更緊。


    “慢些。”蕭懷灃似以為她是不小心打滑了。


    他目視前方,照顧她的步調,走得慢,一級級台階往上,回答駱寧的話,“去世的人無知無覺,活著的才可憐。”


    駱寧趁機問:“三嫂是什麽病?”


    “說不明白。受過一次劍傷,許是劍上有毒,也可能是劍太髒了,她斷斷續續低燒了兩個月,從此後身體垮了。”蕭懷灃道。


    又道,“從受傷到去世,也不過半年時間。”


    駱寧駭然:“那恐怕是中毒。”


    “……未必就是毒。刀劍砍過人、沾了血,又帶著一點鐵鏽,本身就比毒更劇烈。”蕭懷灃道。


    “這算是意外?”駱寧道。


    蕭懷灃點頭。


    駱寧心口也似沾染了晨霧,低聲說了句命運無常。


    說著話,蕭懷灃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


    後麵幾步路,駱寧感覺疲倦了,反握了他的手掌借力。


    兩人終於上了大殿。


    蕭懷灃要來,提前通知了法華寺,住持與首座的慧能和尚在大殿門口迎接。


    駱寧瞧見這個慧能和尚,心口一沉。


    慧能和尚與邱士東私交很密,好幾次幫襯白慈容立威,來算計駱家;如今邱士東死了,他沉沒下去,沒人知曉那些往事。


    駱寧看一眼他。


    他眉目慈悲,似沾染了佛前的香火,極其友善:“王爺、王妃,裏麵請。”


    駱寧不動聲色點點頭,眼底一點淡薄笑意,邁入了門檻。


    法華寺今日香客不少。


    駱寧與蕭懷灃著平常衣衫,與普通小夫妻無異,身後隻默默跟著幾名做家丁打扮的侍衛。


    他們先去上香。


    而後被請去後麵的偏殿。聽住持誦經,給去世的辰王妃做個“小道場”。


    結束時,住持請蕭懷灃留步,有件事想單獨與他說。


    駱寧識趣:“王爺,我出去走走。”


    蕭懷灃:“不必。”


    看向住持,“她是本王的妻,任何事不必瞞她。”


    住持遲疑,又略感詫異,低聲應是。


    駱寧卻道,“王爺,我這會兒頭暈腦脹的,想出去透口氣。您回頭告訴我是一樣的。”


    說罷,她朝住持雙掌合十,轉身出去了。


    駱寧沒有特別大的野心,她沒打算知曉雍王所有秘密。她知他將來乃至尊之人,她跟著蹭個前途就行了。


    她哪怕出力,對他而言也隻是九牛一毛。


    駱寧在關鍵事情上用心輔佐;不太要緊的事,保持分寸。


    她走出了偏殿,有台階一直往上,是個小小涼亭。


    這會兒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太陽也沒升起,是個陰天。


    駱寧聽到了笛聲。


    她愣住。


    這是她自己譜的曲子,這次一個調也沒改。


    哀傷、沉痛、迷茫。


    是她去韶陽後的心境。


    駱寧沒有繼續往前走。她立在一株樹下,也沒有挪腳走開。


    她靜聽這笛聲,想起了初去韶陽時的憂鬱。


    是笛聲陪伴著她,讓她從陰雨連連走到了陽光普照。


    若沒有“馮夫人”的相伴,駱寧後來的心境會慢慢好轉嗎?也許沒那麽快,畢竟他送了那麽多好吃的給她。


    駱寧幫著蕭懷灃對付公主的時候,想的是萬佛寺那些無辜慘死之人。


    她沒有想起韶陽的馮夫人。


    直到這一刻。


    駱寧閉了閉眼。往事裏是否毫無虧欠?


    不是的。


    她贈送的笛子,他歸還了;而他給的那些美食,她都吃到了肚子裏,滋養了她,她還不回去。


    不管前世今生,裴應都沒有對不起駱寧的地方。


    逼死駱寧的,是白氏與白慈容的野心;是駱寧“稚子抱金過鬧市”,得到裴應的青睞又被白慈容嫉妒,沒守住。


    笛聲纏綿,越發低沉,像是一口氣慢慢要沉入穀底了。


    駱寧閉上了眼,來緩一緩心中複雜情緒。


    她立在樹下,樹葉上堆積的雨水與晨霧落下,正好滴在她額頭,一陣冰涼,又順著她緊闔的眼皮滑落。


    駱寧一手抹去雨水,抬眸向樹上看去,打算挪個地方,卻瞧見有人立在她不遠處。


    是王堂堯。


    另有一抹玄色身影,站在偏殿的台階上,目光深沉看向她。


    則是蕭懷灃。


    駱寧瞧見王堂堯時,深感晦氣,沉下臉繞開他,虛偽的寒暄都沒有;她朝蕭懷灃走過去。


    蕭懷灃的目光,緊緊黏在她臉上。


    “……王爺,話說完了?”駱寧問。


    蕭懷灃抿了抿唇。


    倏然手指微動,暗器朝那邊涼亭打過去,打在了柱子上,砰的一聲響,將笛聲打斷了。


    “佛門淨地,吹這種矯揉造作的曲子!”他冷聲道。


    駱寧抬眸看一眼他。


    她的曲子,聽在王爺耳朵裏,也隻是另一種的“故作哀傷、要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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