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腳步聲,


    也大概率不是什麽他曾經聽過的語言。


    自街道盡頭傳來的聲響,更像是某種堅硬物體之間摩擦碰撞,削刻敲擊時發出的動靜。


    夏南站在原地,仔細感受著其中細節。


    不得不說,在眼下這般清冷死寂,連鳥鳴犬吠都聽不到一聲的環境裏。


    突然來這麽一下,確實讓人心中發毛。


    另一方麵,作為一名經曆過幾次任務的冒險者,夏南也非常清楚。


    在自己並不熟悉的陌生環境裏,最好不要對自不知名處傳來的古怪動靜過於好奇。


    獨自脫離隊伍,尋找聲音來源,更是絕對禁止的事項。


    但眼下畢竟情況特殊,一路走來,除了這道聲音,夏南沒找到任何可能幫助其脫困的有用線索。


    哪怕是計劃中的冒險者協會……他剛才已經搜過一遍,結果也都看到了。


    也就是身體行動能力恢複,包括【引力掌控】在內的各項戰技依然能夠正常使用,且可以自由喚出屬性麵板。


    讓他多了點底氣。


    換做一般人,就算不提之前那個造型驚悚、力量詭異的金發精靈,突然被傳送到這種地方,不說當場崩潰,也肯定六神無主,心慌神亂。


    哪能像他現在這樣,冷靜分析自身處境,尋找脫困的方法。


    眼中閃過思索的光芒。


    夏南緊了緊手中的劍柄,目光望向街頭盡頭,聲音傳來的方向,心中已是做下了決定。


    依舊保持著警惕與防備,身體繃緊,邁動腳步。


    ……


    河穀鎮算不上什麽大型城鎮,麵積甚至還比不上紐姆的一個城區。


    冒險者協會所在的區域,更是小鎮裏接近核心的位置。


    但縱使如此,從協會門前來到鎮中心的廣場,注意力高度集中,時刻保持著警惕的夏南,依舊走了幾十分鍾的時間。


    “喀……嗒……”


    空氣中的怪響愈發清晰。


    漆黑眼眸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深褐色的木製爬梯。


    外表方麵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甚至顯得有些簡陋。


    並無雕刻裝飾,單純由硬實的杆架組成,仔細一點,甚至能看到其表麵的木頭紋理,和尚未處理幹淨的細小木刺。


    路邊隨便找一戶普通人家,都能夠找到類似的同款,說不定看起來還要更精致些。


    但古怪的是。


    此時,這把爬梯,明明前後左右沒有任何支撐,卻好似架在空氣當中,突兀地立著。


    甚至連其下方本應抵在地麵上的底座,也和廣場上的石磚,隔了幾厘米的空隙。


    夏南能夠清楚地聽到,那硬物碰撞敲擊的聲響,正來自爬梯上方的空氣。


    眉頭微蹙,心中愈發感覺古怪。


    這架立於廣場正中央,突兀而又極吸引人注意的梯子,


    就像是桌麵上,一個巨大的,沒有標明用途的紅色按鈕,旁邊甚至還貼有“請勿觸碰”的箭頭狀標注。


    哪怕你知道它不對勁,但總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對方,心中湧現莫名衝動。


    向前,輕輕邁動腳步。


    又突然停下,猛地朝後退了三步。


    夏南長長地吐出口氣,幾乎是強製般,把自己的目光轉到了廣場旁邊幾側的建築。


    保險起見,


    先不急,就當是留作備選,等自己把整個小鎮都逛一遍,如果還是沒有什麽有用的發現,再回來也不遲。


    心中如此想著,他的身體已是繞過了對麵的爬梯,向廣場另一邊走去。


    一個小時,也可能是兩個小時。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當夏南重新回到鎮中心廣場上的時候,那架深褐色的爬梯,依然靜靜地立在原地。


    隨手翻動著從書店貨架上取下的一本薄書。


    黃褐色的封皮清晰真實,指腹摩挲間能感受到其表麵的粗糙質感。


    但封麵上的書名,卻像是水中暈染開的墨色,模糊不清。


    其中書頁,更是化作了一片片虛幻抽象的黑影,一個字都看不清。


    隨手扔掉,夏南神色了然。


    這麽一圈逛下來,更加證實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眼下他所處的,並不是真實的河穀鎮,也並非現實世界的完全複刻。


    而是某個以其主觀記憶為主體,構建而成的特殊秘境。


    城鎮裏,隻要是自己去過的地方,哪怕回想起來已經有些模糊,卻都真實的能夠看清每一塊石磚表麵的紋理。


    而其餘未知場所,便隻剩下一片漆黑。


    理論上,夏南甚至能夠順著自己曾經的路線,一路走到卡蘭福爾,甚至紐姆。


    但想必那裏的情況與河穀鎮也不會有什麽區別。


    眼下,想要從這處虛幻世界中脫出。


    他似乎隻剩下一種選擇。


    漆黑深邃的眼眸注視著前方空氣中,那把孤零零架在原地的爬梯。


    如果這個世界的所有事物都來自他的記憶……夏南可不記得,什麽時候,在廣場中央有過這樣一個梯子。


    沒有猶豫,他徑直上前。


    右手攥著一隻手更方便發力的【青鬆】木劍,左手向上輕輕握住爬梯的橫杆。


    腰腹緊繃,時刻準備著從梯子上跳開。


    右腿膝蓋彎曲,大腿上抬,皮靴鞋底踏實地落在梯杆之上。


    小腿肌肉發力,就要把整個人往上帶。


    而就在最下方,整個身體的支撐腿,左腳腳尖離開地麵的一瞬間。


    自紐姆貧民窟來到此處秘境的遭遇,再一次出現。


    沒有任何前兆。


    身體周圍的空闊廣場一瞬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緊拉而上,不漏出一點屋外光線的多層綢紗窗簾,與兩邊綴有幽冷燈盞的大理石牆壁。


    一間麵積不大的小屋。


    懸掛牆麵的時鍾指針停滯原地;


    細碎的石粉好似初雪般散落在深色柚木地板表麵,尚未完成的石膏像看不出具體形狀,昏暗籠罩下隻能隱約辨清其類人四肢;


    三角銼、圓口斧、鋼製雕刀,指向性極強的工具淩亂地壓在幾卷沾著顏料的砂紙上,旁邊還落著個小型的鐵皮桶,能看到裏麵斜放著的毛刷。


    “一間雕刻用的工作室。”


    這是夏南從河穀鎮幻境,來到此處房間後的第一印象。


    他下意識想要離開爬梯,仔細搜索一番。


    但念頭隻是剛起,還來不及順著神經傳送驅動肉體。


    夏南便忽地發現。


    自己,似乎又一次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能力。


    就像是此前麵對金發精靈時那樣。


    “喀,嗒,喀……”


    硬物碰撞的聲音再一次於頭頂響起,像是催促著他。


    而被無形限製著無法脫離的身體,也好似本能般,順著梯子,向上攀爬。


    一步、兩步、三步……


    他踩落在爬梯橫杆上的腳步,仿若鍾表轉動的指針。


    屋子裏的時間,開始流轉。


    緊緊閉合的多層窗簾透射出忽明忽暗的微光;


    柚木地板表麵的石粉越來越多,好似積雪般將整個房間逐漸鋪滿;


    木桌之上,雕刻用的各類工具來回擺動,每晃過些微弧度,其身上的使用痕跡便更多幾分;


    砂紙表麵用猩紅色的顏料勾勒塗抹著什麽,然後被一張張地團成團,扔到桌下;


    幽冷燈光劇烈搖晃,籠罩在斑駁陰影中的雕像無聲變化,原本模糊的輪廓愈發清晰,象征著毛發的紋理在其上生長著,狹長頭部看不清麵容,隻頭頂兩根杈狀突起蔓延修長。


    所有的一切,在夏南向上踏出最後一步之時,歸於沉寂。


    雕刻完成的石像,映襯著散落一地的蒼白石粉與色澤古怪的猩紅漆料,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布。


    而與此同時,夏南也終於爬到了梯子的最頂端。


    雙腳落地。


    出現在其視線當中的,是一個狹小而昏暗的閣樓。


    沒有任何用於照亮的火焰燈光,眼前所有都隱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唯一清晰的,隻剩下自身後傳來,近在咫尺的摩擦聲響。


    轉過身。


    柔和月光自閣樓僅有的一扇小窗斜照而下,青黑粉屑簌簌灑落,輕柔飄緩,好似要消融在月色之下;


    白皙手背用力時青筋凸顯,拇指壓著刀脊堅穩推進,在木雕表麵留下一道順暢自然的線條。


    月光隻有很小的一撮,堪堪照亮逐漸成型的木雕,和正在雕刻的雙手。


    仿若某種天然的聚光燈,讓夏南本能地將視線集中在其上。


    “是【羊鹿人像】。”


    哪怕本身並未完成,但木雕人身羊頭鹿角的奇異外觀,以及那種樸實自然、和諧至極的濃鬱異世界風格,依然讓夏南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所以,紐姆城裏那些雕像,都是他雕刻的?”


    回想著爬梯過程中,隨時間變化的工作間,夏南心中猜測道。


    目光則下意識順著月光下,白皙修長的雙手向上望去。


    小臂、肩膀、脖頸……到最後的臉頰。


    閣樓光線本就黑暗,在加上對方側麵背對著的坐姿,讓他隻能看到幾抹模糊的虛影輪廓。


    夏南努力瞪大眼睛,似是要在陰影籠罩下看清對方的外貌。


    但下一秒,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那道漆黑身影,忽地回頭!


    嗡——


    大腦一瞬空白,早已在爬梯過程中渙散的意識被瞬間衝散。


    嗡鳴聲在顱腔內不斷回蕩,糾雜思緒被縷直投入虛空。


    夏南沒有看清楚對方的相貌。


    在黑影回頭的瞬間,他的一切認知,便在無數光怪陸離的奇景中,扭曲畸變,化作難以言喻的虛無。


    視角被無限放大,穿過月光與粉屑,投入木牆最細微處的褶皺深處。


    黴斑於閣樓陰影中逆向生長,化作一圈圈漩渦般的年輪,衝擊吞噬著他的精神。


    下沉,下沉。


    荒誕虛妄的零碎畫麵,被年輪卷動包裹著,從記憶深處帶出。


    水潭深處遊曳而過的深邃陰影、螞蚱挑動的細長觸角、朦朧夢境的輕聲呼喚……


    夏南隻感覺自己的靈魂與意識,被這些早就遺忘的詭譎記憶碎片,帶動著,潮水般推向某處。


    他不知道自己正麵對著什麽,也已經意識不到眼下的處境。


    在無形而龐大的衝擊下,徹底崩碎的精神,讓其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進行思考。


    在這種情況下,所剩下的,便隻有生物的求生本能。


    就像是一艘風暴中迷失的小船,在洶湧波浪中起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海水吞沒,但卻又頑強地浮在水麵。


    保護著心靈最深處,象征著“真我”的一點火苗。


    可能是一百年,或許連半秒都不到。


    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感知,在崩散的意識中,已經徹底消散。


    並非昏厥,卻也不算清醒。


    夏南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如岸邊的礁石,忍受著一波又一波潮水地衝擊。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當那些被年輪裹挾著卷出的零碎畫麵,重新回到記憶深處;


    當連綿不斷衝刷著意識的海浪緩緩退去。


    所有的一切,便又都歸於虛無。


    幽邃無光的黑暗中,隻剩下一點最脆弱而又最頑強的火苗,無聲搖曳。


    呼嗡——


    喚醒夏南的,是一陣突兀刮過的冷風。


    仿若點點凝聚的星光,碎裂的意識再一次黏合匯聚,並更加強韌;


    在無邊風浪下守護著心靈的精神,也在無形中變得愈發堅固。


    胸膛起伏,呼吸著,湧入鼻腔的,是略微發臭但又格外真實的空氣;


    皮膚表麵傳來夜晚氣流的冰涼森冷,耳邊是來自遠方不知名處的晚風嘯響。


    感官逐漸恢複。


    夏南緩緩睜開雙眼,神色茫然。


    仿佛做了一場夢。


    映入眼簾的,並非那間被隱隱籠罩的逼仄閣樓,也不是處處透露著虛幻的河穀小鎮。


    而是擁擠破爛的貧民窟舊房、殘留著戰鬥痕跡,荒蕪的廢棄空地,以及躺落在空地之上,光潔蒼白的粗壯熊骨。


    視線中,半透明的字符跳動閃過。


    “魅力+1”


    “感知+3”


    “專長【直視深淵】已解鎖。”


    “……”


    夏南凝視著眼前的黑暗。


    臉上表情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緒起伏。


    隻是這麽站著。


    良久,才又深深舒了口氣。


    緩緩抬頭。


    目光越過地麵上的獸骨,越過前方的破舊房屋,越過遠處建築的模糊輪廓。


    向上。


    停留在天穹最中央,


    那輪完滿無暇,散發柔和清輝,


    ——靜謐皎潔的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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