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了餘切來做陳述詞。


    眾人所在的場地是波士頓大學的一個普通社團活動室,並不怎麽雄偉,但往往有一些大事情發生在這種小地方。


    餘切因此有感而發:”大家說的都是些王公貴族的曆史,我來講講小人物的曆史。有一份中國曆史上最早的家書,來自兩個大頭兵。“


    餘切在一張紙上一邊說,一邊寫,並且給鏡頭看。


    有幾個字被他圈起來,分別是“兩千年”,“士兵”,“家書”。


    餘光鍾等人聽到這話,心裏頓時抽了一下。


    餘切竟然會知道這件事情!


    他們是寶島成長起來的一批作家,於他們而言,看待餘切這幾個關鍵詞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


    盡管開放交流是必然,但為何融冰之旅最先發生在老兵身上?


    為什麽最先是老兵探親?


    因為這一批人是失去了身份的失意人,他們是島內歸鄉意願最強烈的一批人,而且做了事實上的抗爭。


    餘光鍾等人的童年階段幾乎都在大陸度過,然後跟隨父親,49年之後飛到島內。餘切其實正隱晦講到他們父輩所經曆的創傷,這是一批極為特殊的人群,這一批人遷移到寶島後,對內地的思念最為濃烈。


    曆史上,蔣家為了保持大頭兵的戰鬥意誌,不允許其通婚和融入島內社會,創造了一個獨屬於這百萬人的“軍中烏托邦”,而後又在意識到反攻無望後,拋棄他們,任由這些人自生自滅。因此,島內一直有各種老兵抗爭的事情發生,這算是當地的群體記憶。


    餘光鍾、李傲先後都為老兵的訴求寫過文章,李傲為此坐過牢,餘光鍾那首《鄉愁》,更是直接引發了無數老兵讀詩後淚流滿麵。


    有個快七十歲的老兵將來回到大陸探親,懷中揣著《鄉愁》,一遍遍的默念,結果回家後才發現父母早已因為思念過度去世,女兒失足溺水而亡,妻子抑鬱去世……他的全家早已經都死絕了,這人知道真相後大哭,不久後也抑鬱去世。


    這種悲劇豈止一個兩個?


    餘切竟然會了解,並且做出寄語?


    餘光鍾等人很感動。


    隻聽到餘切沉穩的聲音。


    “十年前,在內地出土兩封戰國末期的家書,寫信者是兩名秦國的士兵。”


    餘切說:“一個叫黑夫,一個叫驚,寫信來是為了要錢和衣服的,他們說這件事情簡直人命攸關,反複強調不要寄錯了地方。在信裏麵,他們還寄托了自己的哀思,希望母親不要掛念,希望家人照顧自己。”


    “我們對秦軍的印象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好像冷血機器一樣,實際卻仍然是一個個小民,有他們自己的父母,有老婆有孩子。這兩封信是埋葬在大哥衷的墓穴裏,我們能推測,黑夫和驚最終死在了戰爭中。可以想象,衷,還有他們的母親,其他的家人,在很長的歲月裏,會一遍遍回看這兩封家書,撫摸這兩封家書,寄托他們的哀思。”


    “他們掙來的功名利祿如何了?我們知道,秦二世而亡,大概這兩兄弟的家人沒有享到幾年好,皇帝也不會記住他們,留下來的隻有這兩封可憐的信。”


    “兩千年已過去,但悲劇仍然在發生。有的人爹娘不見,骨肉分離,盡不了孝道,認不了祖宗……我碰到一些自以為有大愛的作家,他們說‘不要大國崛起,隻要小民尊嚴’,卻對這近在咫尺的悲劇視若無睹!”


    餘切說到這頓了頓,“好在我們這裏的都是好漢、巾幗!我們努力爭取這些人的幸福!盡一份力,添一點光……要是有人敢從中阻撓,必須讓他們嚐到苦果。”


    “好!”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很快,所有人都自發的歡呼起來。


    《世界日報》的混血兒華記者興奮道:“我也有個祖宗,我的祖父是德國人,據說是容克貴族!我們已有四五百年的曆史!”


    “餘這個姓氏出自姬姓,或是姒姓!”餘切大笑,並伸出三個手指頭:“我祖上至少有三千年。”


    “錢先生呢?”這記者問。


    錢忠書自己說了:“我可以追溯至黃帝七世孫彭祖,那個人叫篯鏗,活了880年!他和神聖羅馬帝國的存續時間一樣長!整個德意誌第一帝國,也不如我一家祖宗的年紀,你怎麽能和我比!我是活在陽光底下的優等民族!”


    “還有我!”李傲說,“我就不談我曆史了,隻談談我這個家族的人數,全世界姓李的至少有一億人,你們兩個德國的人加起來,也不如我的家族更多!這說明,我們曾經祖上誕生過超級人物,所以才出現了超級家族。”


    華記者頓時道:“你們都是貴族的子女,我也是,我該隨母親姓,這樣也有數千年——我已找到了我的家。”


    “我想要回家看看,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裏,我將認黃河和長江為我的母親河,中國的中間地區,作為我將來的埋葬地!立下一塊牌匾,讓上帝和孔聖都祝福我。“


    華記者說的有點中外結合,頗有點幽默,但此情此景下,大家很快都流了淚,連李傲這種人都不例外。


    錢忠書生平並不哭,而且厭惡哭泣,受到感染也繃不住了,淚水從他的臉頰兩側流出……其他人更是如此。


    這一幕被錄製下來,通過衛星傳送到島內,由幾位關鍵人物來看。隨後的清晨,島內無數報紙刊登了發生在波士頓大學的“作家交流活動”。


    “號外!號外!”


    “兩岸作家交流達成——不要使骨肉分離!爹娘不見!”


    “餘則成之父告寶島同胞!”


    報童格外激動,句句不離交流。


    上早班的人紛紛買報紙來看。


    彼時的寶島正完成八大建設,交通已四通八達,橫貫全島,光是借助發達的紙媒,就讓島內的民眾迅速知道發生在大洋彼岸的大事件。


    照片大多為雙方“勝利會師”的照片,或是眾人一齊激動地擁抱的照片。


    《聯合日報》寫道:“有人認為最早的文化交流發生在81年的寫作交流上,聶華令說,她最先來組織這一活動,但其中產生的溝通成果是十分乏善可陳的,代表兩岸的作家人選,也並不被承認——從餘光鍾和餘切這兩個人來講,他們無疑滿足了職業、年齡、知識分子和官方幾大要素。”


    “這才是真正的‘第一次接觸’,這才是一次偉大的接觸。”


    《中國時報》則用“融冰之旅”來形容這一旅程:“兩萬多公裏,跨越半個地球,三場辯論,一場大笑,一次卓越……我聽到了冰川碎裂的聲音。”


    但也表達了隱憂:“冰川上的可見體積,隻占冰川的百分之十五,我們還不知道將要發展到什麽程度。”


    向來代表喉舌的《星島日報》忍不住批評聶華令:”兩方作家最終的落腳點,選在了在本島眾所周知的思鄉老兵,這一最可能有突破的群體!他們是失意人,是中國難民!聶華令的父親就是不能回家的老兵,但她並不為此感到過悲哀!“


    ”難道是她嫁給保羅後,改名叫安格爾(保羅的姓氏)華令?她並不真的在意中國人過得如何。“


    ”她忘記了自己有個漢姓,聶!她堵住雙耳,一句話也聽不到!“


    聶華令再次受到批評,當然她虱子多了不愁,聶華令並不在乎。晚年時,聶華令甚至以自己”三度叛逃“為生平得意之事,稱之為自己的三生三世,”三次不同的人生“。


    而後,在當天晚上,島內的新聞媒體忽然上了一檔《尋親》節目,涉及到那些因思念過度,想辦法跑到內地探親的民眾。


    這其中有位老兵為了能夠回到家鄉再見母親一麵,先輾轉到港地,辦理簽證,然後再飛往內地,終於見到已經70多歲的老母親……兩人都抱頭痛哭。


    有位機長,為了能夠回家探望父母,在原本從曼穀飛往港地的航程中,突然改變航線,飛至羊城的白雲機場降落。


    有個軍官,65年托海外友人給家鄉寄了封信,他母親收到信之後也寫信給他,然而這信件卻被島內扣下,當他多年以後再一次打開那一封信時,才發現那竟然是母親寫給他的絕筆書,母親希望他能回鄉探望。


    而如今已過去二十年,他的母親早已經化成白骨。


    ……


    真是罄竹難書,悲慘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


    此前,這些事情被嚴防死守,因而不容易被知道。這一檔節目的播出,頓時捅了馬蜂窩,島內醞釀著一股回大陸探親的巨大思潮,此次參加會談的作家作品們都被翻出來看,人們挑選出裏麵的那些金句,寫在橫幅上,向每一個人宣傳。


    餘切曾寫過的《出路》被廣泛引用,結尾的“兄弟,你如今終於回來了”讓許多人看到後嚎啕大哭不止,他們翻出來了數十年前離開時帶走的證件,那上麵承諾過將來有一天可以憑此回來大陸,確認自己的身份,他們浩浩蕩蕩的開始了宣傳。


    ”我們要回家!我們是中國人!“


    餘光鍾寫的《鄉愁》也被拿來引用,老兵和他們的同情者在街上高聲呼喊:“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僅從手法上來講,餘光鍾寫的《鄉愁》水平並不高,比喻並不高明,也幾乎沒有美感可言!不論是島內還是大陸,都有不少作家質疑過這首詩的價值。


    然而,文學的價值往往不光以技術來論,還要看其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鄉愁》是寫於最嚴苛的年代,那時寫這樣的詩要冒著殺頭的風險。此詩一誕生後,立刻成為無數人的心中寄托,詩句朗朗上口。越是經曆時代的變動,越是要強調這首詩的地位。


    “我要回大陸探親!“


    “我是中國人!”


    老兵們的口號越來越直白。


    為此,他們印製傳單、發表演說、組織活動……曆史上,這一抗爭和文化上引發的交流相互促進,並最終掀開探親的小口,後又在87年宣布全麵開放。


    而現在時間提前了一年有餘,僅僅是三天後,一道驚天消息便傳來:當局正在考慮開放大陸探親,先期準備十萬份申請表。


    十萬份是否足夠了?


    半個月後,十萬份申請表就被一搶而空,為了拿到名額,許多人不惜賄賂,甚至當場打架起來。果黨從大陸帶去了六十多萬將士,四十年過去,老兵們仍然毫不猶豫的提交申請表,可見思鄉情切。


    《聯合時報》所報道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積極:


    “我們將要收到對麵親友的來信,但是,信件要通過港地來輾轉,一次信件的來往,需要一個月有餘。”


    “鮮花、信封、相紙……如今供不應求。”


    “內地人也可以通過港地來到寶島,但要證明其家屬身份。”


    ”我們在街頭看到許多人舉著想家的橫幅,他們說他們已經沉默了四十年,父母兄弟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如果死了,請讓他們回去上一炷香,如果活著的,讓他們回去獻一杯茶,並大哭一場,說一句對不起!來遲了!“


    ”——十萬份申請表如何能夠?一兩次往返如何能夠?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認祖歸宗,落葉歸根。“


    ……


    直到最後一條。“草案已經發布,今後在原則上,將不再限製以探親為目的的出行。”


    一個新的時代開啟了。


    一時間,兩岸三地無不歡欣鼓舞,這一消息的傳出,使得原本被隔絕的情況被打破,而一旦開了口子,接下來其他的事情自然順理成章。


    作為”打破堅冰“的猛士,兩岸作家團當然也被眾多華人媒體報道。曾有這麽幾個大事件,促使融冰的發生,如同一個人爬上了五層樓,這其中的每一次爬樓的過程都脈絡清晰。


    果黨不少元老多次表達過回家的意願,工商界人士想辦法遊說和出資,學術人員之間的頻繁交流,雙方表達了交流的意願……直到作家團的直接訪問,這成為文化上了解的開始。


    作家團問的,說的,哪怕是私下閑聊的……通通被當做流量密碼,人們津津樂道,短時間內誕生了許多軼事。


    這幾次辯論,每一次都能在華人世界引發巨大的後續效應。查良庸說”恨不能列入其中,未能參與幸事“表達自己的遺憾,遠在港地的溫瑞安大笑:我無須再回寶島,也不需要回大馬,我要在羊城定居,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已回到中華!


    作家們成為民族英雄,年輕一些的收到許多情書,年長一些的則被冠以各種名頭的大師。他們的學術成就被拔高了,他們的文學意義被鐫刻了……一些人後知後覺,這就是人生最絢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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