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靜凝走出寧王府,跟隨她來的馮棠在門外著急的伸頸前探,見她出來,緊張的迎上來打量一番:“大人,您沒事兒吧?”


    “沒事……”,立靜凝無甚神采的回道,馮棠見她的狀態像結了一層秋霜的柿子,不禁跟著傷感起來,自打羅大人離世後,她就好像失去了一些生氣。


    立靜凝上了馬車對馮棠道:“馮棠,去青山玄門”


    馮棠遲疑了下,複問道:“大人,是青山玄門?”


    立靜凝:“嗯”


    馮棠不解,卻也沒問為什麽,青山玄門離皇城有四天路,需要進入山林,“玄門”自古自成一個群體,當權者信仰人道,講究事在人為,玄門信仰天地,講自然規律,但理論過於玄乎,被許多心懷不軌的人利用,變成坑蒙拐騙的利器,然而它的一些理論又具有合理性,當權者隻能對它睜一隻眼閉隻眼,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馮棠坐上車架,一路奔出了城,一個時辰後進入林間的官道。


    立靜凝撩開簾子看著途經的茂密林子,想起昨日國主召見她時的情景。


    邢訣鄭重其事的與她說道:“我收到龍太師的奏折,說桎梏城出了詭異之事,應是永寧王和紫珊在醞釀什麽,紫珊師出玄門,有許多機關數術一般人參不透,你去青山知會一聲,看如何是好,此事不能牽連永寧王,朕要保她”,立靜凝聽後,怔怔的應了聲“是”,她領命出宮後,在宮門碰到龍行雲,龍行雲透露,紫珊在桎梏城設了奇門陣,需得到永寧府的“奇門玲瓏盒”才能在城內行走自如,她便去了永寧王府,一無所獲,想著自己不懂奇門數術,有了玲瓏盒也沒有用,不如先上青山,想來有個故人也許久不見了,於是便來了。


    立靜凝思緒回到眼前,馬車已經出城進入郊區,速度還挺快。


    青山玄門在四百多公裏外,所在地十分偏僻,名氣雖然很大,入山卻需要點契機。


    此門匯聚天下出類拔萃的數術方士,一共分為五個部分,山、醫、命、相、卜,


    相傳在四千六百多年以前,九天玄女為助黃帝打敗蚩尤統一天下而授其秘術,戰亂後,黃帝命倉頡造字將秘術記載下來,命名為《金篆玉函》。


    此書在曆史的流轉中分為幾大部分散落民間,道術一部分,堪輿術一部分。又經過四千年的流傳,內容散佚增刪,產生許多流派,細分為山、醫、命、相、卜,統稱玄學五術。


    立靜凝,從白天走到黑夜,傍晚剛好停在荒山官道中,隻好就地休息,點了一堆篝火和馮棠輪流守夜,第二日繼續啟程,臨入夜時,在客棧住了一宿,第三日巳時進入在青山中。


    途中可以看到許多背著包袱的人入山,這些都是有事相求的,有的帶還著病人。


    “青山玄門”隻在每月隻在初一和十五開放,一次兩個時辰,午時始開,未時盡關,因它的入口在兩峽的西麵,以一麵巨大的鐵塊為門,東麵峽山開一個巨大的洞口,兩峽間以一麵巨大的“日晷”為橋梁,每當初一與十五的太陽從洞口射入,晷針的影子落在午時刻度時,潮力會推動機關抬起巨大的鐵門,因兩峽下為水,午時開啟,所以得名“子午門”。


    今日正是十五,離午時還有些時候,晷麵已經聚集了許多等待開門的人,有富豪商賈,有達官顯貴,有販夫走卒,有貧苦布衣,立靜凝和馮棠過來,無從下腳,馮棠奇道:“怎麽這麽多人?”


    立靜凝不語,抬頭見高處無人,縱身一躍飛到上麵,馮棠也跟在她後頭,腳剛落地便聽得“轟隆”一聲,此時晷針的日影剛好落在午時刻度,鐵門緩緩升起,大家爭先恐後的湧進門,一路上聽得行人討論:


    “山、醫、命、相、卜,你們要去哪一塊?”


    “醫,得了痼疾”


    “山,心緒不寧,想修身養性”


    “心緒不寧……也算病?”


    “算,心病,所謂貪嗔癡慢疑都是病,就好比疑,疑心生暗鬼,影響六親感情”


    “那倒是”


    立靜凝等行人進去的差不多時才躍下來,洞口像一個畫框,把畫裱在框內,兩人走進去,像走入畫中,穿過門口後,便是豁然開朗的另一番景象,從洞口俯瞰而下,是一個由江河、植被、青山、房屋構成的巨大太極圖,江河乃太極的分界弧,植被、青山、房屋是雙魚,構成陰陽兩極,負陰抱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馮棠忍不住讚歎道:“太神奇了……”


    行人順著兩邊的石階走下去,馮棠正要跟著人流走,見立靜凝駐足不動,便也在一旁等待。,隻見她從腰間拈出一張帛圖,打開是“青山玄門”的“圖經”,上麵清清楚楚的標注亭台樓閣,水榭長廊,山莊園城的名稱位置和主修內容,代表山的“太虛山”,代表醫的“杏林莊”,代表命的“因果閣”,代表相的“外化樓”,代表卜的“天問台”,以及以研究文史的“文淵閣”,占卜預測的命例存檔點“浮生閣”,七點連成北鬥七星,點綴在太極圖中。


    立靜凝想要找的人叫“渺星河”,青山玄門第三十六代弟子,主修命、相、卜、文,與紫珊是同門,看著眼前這麽大的地方,不知道他會在哪兒,她從腰間拈出一枚太極宮鈴,這是渺星河所贈信物,也是一場機緣。


    立靜凝對馮棠道:“我們走吧……”,說著沿石階下去了,許多做引導的玄門弟子已等在下麵,立靜凝一下來便有人招呼。


    引導的弟子是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身穿官綠色漸變廣袖交領長衫,腰間係綢帶,行走時飄飄灑灑。


    男子向立靜凝作一揖道:“小生霜華,來為姑娘引路,姑娘想造訪何處?”


    立靜凝將宮鈴遞給他道:“拜訪渺星河”


    男子道:“好的,請隨我來”,兩人跟著在他身後。


    霜華道:“師兄今日在太虛山,有些遠,這邊備了馬”,說著已經翻身上馬,立靜凝見狀也翻身上馬。


    三匹馬穿過茂密的霧林,霜華道:“師兄常居太虛頂上,姑娘,你們要費些體力了”


    立靜凝道:“不礙事”


    隨著馬蹄的疾奔,景色也漸漸變了,樹木的葉子多彩起來,越來越來斑斕,有柳暗花明的明朗之感,大約跑了一炷香時間,終於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霜華道:“那便是太虛山,山下有石階可通峰頂”,說話間已經到了山腳了,三人翻身下馬。


    馮棠道看著盤山而上的石階,乏的緊,牢騷道:“這少說也要爬幾個時辰吧?天黑前能到?這些方外之人真是奇怪,要嘛住人跡罕見的地方,要嘛住在萬仞絕壁上,底下不更方便嗎?都說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如今這般逃避,這境界…….”


    霜華好脾氣的解釋道:“緣主有所不知,世間萬物氣聚而生,氣散而化,在與天相交的峰頂,可觀有形與無形幻化的萬象,找到與天地相通的契機”,兩人邊上山,邊聊起來了,立靜凝被兩人甩在身後。


    馮棠道:“我到過山頂,沒你說的那麽玄乎……”


    霜華笑問道:“ 不用肉眼,要用感覺”


    馮棠道:“怎麽感覺?”


    霜華道:“你知道這世間萬物為何有雌雄,人為何有男女?”


    馮棠道:“不知道”。


    霜華道:“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這個兩儀便是指陰陽二氣,有陰陽就有雌雄、男女、正反、凹凸、動靜……”


    馮棠還是不大明白,又問道:“那太極又是什麽?怎麽生兩儀?”


    霜華道:“太極就是天地未開、混沌未分陰陽之前的樣子”


    馮棠依然很迷糊,又問道:“你們是怎麽知道天地未開時的樣子?”


    霜華:“額……這個……靠感覺”,兩人一問一答,自顧自的往前走了,立靜凝也快跟上了。


    山是越往上越陡,半炷香後,馮棠霜華已經顧不上談天,隻管氣喘籲籲的往上爬,一炷香後三人終於才到山頂。


    山頂上,一座宮殿矗立在山巔,殿高幾十丈,莊嚴肅穆,恢弘大氣,宮殿隱沒在雲中,在流雲遮蔽中若隱若現,從高殿遠望,流雲在千山萬仞中飛渡,真是仙境。


    霜華喘著粗氣道:“姑娘,就是這兒了”,立靜凝點點頭。


    霜華朝殿門內招呼道:“師兄~師兄”


    一聲音從頭頂傳下來道:“霜華,怎麽有空上來了?”,立靜凝抬頭上看,見高階上站著一位衣帶飄飄的青年男子,身穿白色綠邊薄紗不規則長衫,束發戴冠,在雲飛霧繞之間好似仙人在雲端俯視,如夢似幻。


    “靜凝?”,男子疑惑沉吟道。


    立靜凝羲然一笑道:“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真是靜凝”,男子的從高階上飄然而下。


    立靜凝與他互相打量,立靜凝道:“星河,真是越來越超凡脫俗了”


    渺星河道:“你最近還好嗎?”


    立靜凝笑道:“很好”


    她說的很輕鬆,但渺星河還是從她眉眼中看出凝聚不散的惆悵,人也不似初見時那麽意氣風發。


    渺星河道:“羅大人的亡靈安置在太虛殿中,你可放心”


    立靜凝道:“我今日來正是想看看他,再與你敘敘舊,明日啟程到桎梏城,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


    渺星河聽著她的話,有些哀而不傷的情緒上來,他道:“你上來也累了,進來休息,若不忙,今夜就在此留宿吧……”,說了引著幾人進大殿。


    大殿內部並不堂皇,徒有四壁,空曠冷寂,加上殿內是星空一樣的顏色,又增添了些許神秘的寥落感,殿頂繪的是“周朝星官圖”,三垣二十八宿清楚詳細,讓人有置身星河的錯覺,馮棠又嘖嘖讚道:“幻象一般……”


    渺星河擰開一扇小門,裏麵轉出一個靈位,上麵了“羅君山”之名,靈牌兩邊貼了一副聯子“三魂如在日,七魄似生時”


    渺星河道:“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立靜凝神情悲切,點頭道:“已經很好了,謝謝你”,說著從旁拿了三炷香點上,拜了三拜後插入香爐,對著靈位道:“君山,這次出發到桎梏城,走之前來看看你,第一次給你上香,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此去凶險,若有不測,你九泉之下也不孤獨”,她語氣平靜,如止水一般,許是悲莫過於無聲,反而讓渺星河為她產生惆悵之感,初見她時那躊躇滿誌,神采飛揚的樣子,仿佛在昨日。


    渺星河想安慰她,又不知從哪說起,立靜凝上完香後隨渺星河到後殿用飯。


    兩人又敘了會兒舊,立靜凝說:“紫珊在桎梏城設了個奇門陣,想請你下山幫忙破陣”


    渺星河恍然想起,紫珊臨走前是跟他說過什麽“桎梏城”,他意識到情況不太妙道:“奇門陣想破解,是非常難的,此陣變化萬千,最短一個時辰換一次陣眼,也就是值符,而這個陣眼是根據時間的天幹地支而定,最好能知道她用了哪個時辰設陣眼”


    立靜凝道:“永寧府上有個奇門玲瓏盒,據說裏麵就是陣眼的鑰匙,不過時間來不及了,我得趕去桎梏城,與那方的縣令先做些百姓的工作,這事兒就拜托你了”


    渺星河道:“你們朝廷怎大材小用?就好比刑部令書,需要自己親自抓賊一般”


    立靜凝道:“有人暫代令書之職,而且這事兒表麵上是桎梏城的事,實際上還會牽扯永寧王和龍太師的暗鬥,不是小事,很可能引發一次大變”


    渺星河有所悟,便對霜華道:“收拾一下行李,明日啟程到桎梏城”,霜華行了個禮後回後院收拾行李了。


    立靜凝說完事情便離去了,渺星河望著立靜凝離去的方向,目光逐漸深遠,遙遙想起與紫珊的過往便百感交集。


    十四歲那年,他隨門主下山,為人治病,把懸壺濟世的點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從此與紫珊結緣,記得那時每日來看病的人從不間斷,門主從不記人長相,隻記得病,以病識人,人和病對上了他也就把人記住了,然而很意外,他記得沒有病的紫珊。


    紫珊比自己小兩歲,初見時麵黃肌瘦,蓬頭垢麵,穿了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麻衣,她的眼神最令人難忘記,空洞疲憊,小小年紀就帶著一副人生艱難的狀態,那日她是帶父親來看病的,老父親已經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形容枯槁。在她的攙扶下,勉強趴在診桌上,他渾身顫抖著每做出一個動作都很艱難費力。


    門主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仔細觀察他的麵色後輕歎一聲,並未說什麽,但神色裏已經把最糟糕的情況表現出來了,紫珊非常聰慧,忽然黯然神傷的問道:“仙長,福禍壽夭,人性善惡,趨利避害,也是天定?”,掌門微愣,想來她是對老父親的病情心知肚明了,更詫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會問出這樣問題,登時覺得她非同尋常。


    門主回道:“事在人為……”,既不肯定也不否。


    紫珊走後,沒有再來,半年後卻出現在青山玄門,她衣衫襤褸,臉上身上都是泥巴,一層糊一層,渾身臭烘烘,比初見時還要狼狽落魄,眼神卻比之前更加倔強剛毅,她請門主收她為徒,語氣裏沒有半點“求”的態度,硬邦邦的,像懷著某種執念,是勢在必得的決心,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這樣不甘的拜師,門主覺到她身上戾氣太重,斷她有朝一日會入歧途,本不想收她,然而拗不過她在殿外一直跪,跪了兩天一夜,最後她成功進入青山玄門,成了自己的師妹。


    紫珊天資聰穎,數術方麵一點就通,門主常誇讚她天賦極高,然而她性情偏激,悟的卻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道,她認為自己可以與天爭一爭,隻要手段足夠,她定勝天,掌門常教導她要與自己和解,與這個人世和解,結善緣,種善因,才能得道多助,才能諸事順暢,雖是陳詞濫調,卻是累世至理。


    然而,她對此常有另一套領悟。


    她在青山十年,如饑似渴的修習,出山前將小時候的經曆告訴自己,她出生在極度困苦的人家,父親常年臥病,母親不堪重負離家改嫁,親戚朋友避之不及,她半乞討的過了好幾年,父親病重時,家裏的積蓄也都花光,離世時沒錢喪葬,她便一把火連遺體帶家燒個精光,看著熊熊烈火變成一攤塵灰,十幾年的苦難付之一炬,還有不舍的親情。


    她說,書上有寫,命運的轉折點是舊物速死,包括難以割舍的親情,原來光明來得這般痛徹心扉,父親又有什麽錯呢?


    紫珊下山後,參加科舉,進了刑部,轉為兵部,現正在桎梏城。


    渺星河想到這兒,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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