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薑芸離開倒懸山,天邊都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前半夜在議事,後半夜跟陸芝喝了好幾壺酒,這個隱官當的,委實是忙。


    走在去往酒肆的路上,黑袍少女顯得有些醉醺醺,甚至在半道上,還在一棵樹下吐了一地。


    一年多以來,不知某日開始,隱官大人就喜歡在些許閑暇時分,喝點自己釀的小酒。


    也不以修為祛除酒意,醉了就拉倒。


    為此還傳出不少糗事。


    劍氣長城這邊,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個新任隱官大人,一天到晚,要麽在避暑行宮處理事務,要麽就在忘憂酒肆這邊喝酒。


    多數都在黃昏時分,隱官大人回了酒肆之後,最喜歡拿著她的那個養劍葫,蹲在路邊默默喝酒。


    來酒肆喝酒的劍修,極多,但一開始,倒是很少有人湊上去,不過後來就是不一樣的光景了。


    隻要有人提酒而來,薑隱官都會笑著點頭,跟人嘮上許久。


    多是她說,別人負責聽,說那浩然天下的九洲各地,說那書中記載的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


    有什麽說什麽。


    薑芸可是讀書人,論見過的世麵,自然甩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劍修好幾條街,說的多了,來找她喝酒的也就多了。


    所以經常醉倒,然後被酒肆老板娘拖回去。


    不過今日之醉,不在黃昏,而在朝陽初升。


    少女回到酒肆,大清早的,雲姑也還沒開門做生意,門是鎖著的,她就擱在門外坐著。


    繼續喝酒。


    少女喝的搖搖晃晃,一旁的酒招子,一陣清風過,也是搖搖晃晃。


    一名背劍青年,忽然而來,坐在一旁,摘劍橫膝。


    薑芸忍不住又吐了一口,直起身後,腦子一歪,靠在了男人肩頭。


    隨後還抓著青年劍修的衣袖,抹了抹嘴角。


    此番舉動,男人不覺得如何,女子同樣也是。


    男人低下頭,看著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小姑娘,一張略顯木訥的臉上,罕見的出現極多心疼,“小芸,一年時間,足夠了。”


    “隻要你點頭,我現在就帶你回家。”


    “你說你欠那小子的,但無論怎麽算,也該還完了吧?”


    少女略微睜開雙眼,搖頭淺笑,“當然還完了,但我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誒。”


    薑離皺眉道:“什麽狗屁隱官,陳清……老大劍仙也真是的,選誰不好,偏偏讓你來做?”


    “滿打滿算,你都還不到二十的年紀,小姑娘一個,境界又不高,憑什麽?”


    背劍青年,自然就是薑芸的兄長薑離,同父同母,血濃於水。


    南婆娑洲的天才劍修,論練劍資質,不比那位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來的差了。


    十歲修道,十六歲躋身中五境,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不到三十成就地仙,獨身一人趕赴劍氣長城之後,又在短短五年內,躋身上五境。


    其實在劍氣長城外鄉人裏頭,薑離的名氣,算是很大的,隻在區區幾位之下,例如狗日的阿良,還有大劍仙陸芝。


    隻是為人木訥,不愛與人攀談結交,導致好友不多,這名上五境劍修,是真真正正的極情於劍。


    家世顯赫,身為書院山主之子的他,按理來說,應該是循著祖輩的軌跡,按部就班的讀書。


    考取賢人君子,朝著中土文廟而去。


    但卻恰恰相反,不僅練劍,還半點書不讀,腹中點滴墨水沒有,全是積攢多年的劍氣。


    老大劍仙都曾說過,似薑離這種劍修,倘若不是生在那浩然天下,而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士……


    那麽他的現下成就,還得再高一境,而以後的大道高度,同樣也會拔高一層。


    見小妹不言語,薑離的眉頭都擠在了一塊,沉聲道:“小芸,隻要你點點頭,那麽我就去找一趟老大劍仙,跟他攤牌。”


    “他要是不願放你離去,我就找他問劍一場。”


    少女睜開眸子,眨了眨眼,“哥,你打得過?”


    男人一本正經道:“自然打不過。”


    “但你是我小妹,有些事,是不能去講什麽道理的,所以該做就得做。”


    “反正我這些年裏,也殺了不少妖,積攢了些許戰功,問劍輸了,老大劍仙也不至於對我一個晚輩如何。”


    說的頭頭是道,聽起來卻總有股莫名意味。


    總結一個字,從心。


    少女笑眯起眼,豎起一根大拇指。


    薑芸小聲問道:“老哥,等我這次去往文廟議事,返回途中,會回一趟南婆娑洲。”


    “你呢?劍氣長城這邊已經不會有戰事了,這都五年了,你還不打算回去?”


    薑離沒好氣道:“不把你帶回去,咱爹不得一巴掌呼死我?”


    “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一個人跑了回去,指定連家門都進不去。”


    黑袍少女忽然直起身,岔開話題,笑問道:“哥,這一年以來,我可聽說了你的不少事誒。”


    她歪過腦袋,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老哥,聽人說...你喜歡那個周劍仙很久了?”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就是周澄姐姐,她跟我的關係,可是極為要好,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第三把本命飛劍,就是因為修習周姐姐這一脈的劍術,方才溫養得來。”


    少女用胳膊肘懟了他一下,笑吟吟道:“哥,我有空幫你在周姐姐麵前說點好話?”


    男人早已變了神色,線條分明的臉上,有些緊張兮兮,忍不住問道:“怎麽說?”


    小妹笑眯眯的伸出一隻手掌。


    薑離眼神疑惑。


    少女翻了個白眼,語氣不容置疑,“糖葫蘆呢?”


    隱官大人佯裝生氣道:“小的時候,你每次練劍回家,可都會給我帶一串糖葫蘆的!”


    薑離問道:“你都說是小時候了,你還小?”


    “都成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官多大才算大啊?”


    少女雙手叉腰,蹙眉道:“那我是不是你的小妹?”


    薑離一時赧顏,連連點頭,“在劍氣長城待久了,以前許多事不太記得,是兄長之錯,下次,等下次,我一定給你補上。”


    薑芸還是兩手叉腰,眉頭擠在了一塊兒,緩緩搖頭道:“不行,什麽下次不下次的,這次我就要。”


    男人撓了撓頭,是真拿自家小妹沒辦法,麵露難色,說道:“我在劍氣長城待了五年,就沒聽說過誰家是賣糖葫蘆的。”


    薑芸忽然咧嘴一笑,一把拿起擱在地上的養劍葫,笑眯眯道:“哥,糖葫蘆沒了就算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吃。”


    “我之後要去一趟文廟議事,路途遙遠,你不得給你家小妹弄點好東西?”


    青年劍修點頭道:“這也是我這次出關的目的,之後我會隨你一同去往中土神洲,那個劍仙春輝,境界還是低了點。”


    薑芸果斷拒絕,“不行,你馬上就要回南婆娑洲,這都五年了,總該回去看看了。”


    “你要是不肯,我就去找老大劍仙說說,讓他把你趕出去。”


    沒等兄長如何說,小妹就已經再度開口,“老哥,我這養劍葫裏,可是裝了六位大劍仙的劍氣,總共三十六道……”


    “你也給我幾道,快點的,別墨嘰!”


    薑離立即點頭,接過養劍葫後,卻不是剝離出自身的幾道劍氣。


    男人想都沒想,並攏雙指,從眉心拘押出一把本命飛劍,塞進了養劍葫內。


    薑離笑道:“你從小就有主見,想要做什麽,爹娘都攔不住你,所以現在我也不攔你。”


    “但是該不放心的,還是會不放心,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劍氣,厲害是厲害,但說到底,也隻是幾縷劍氣罷了。”


    “不如我的一把本命飛劍來的實在。”


    取回養劍葫,薑芸有稍許愣神,而後親昵的抱著兄長的一條胳膊,笑意吟吟的小聲說道:“哥,其實我早就問過周姐姐了。”


    “她對你的感覺吧,在我看來,其實不差的,但是也沒有很好。”


    薑離又開始緊張兮兮的,“怎麽說?”


    小妹嗯了一聲,“周姐姐說過,你身上優點很多,但是有一點,實在是讓她喜歡不起來。”


    少女在他腰間擰了一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說你人太老實,生了副還算俊俏的臉,結果一年到頭憋不出幾句話。”


    “周姐姐還說,她記得很清楚,五年前,你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說了兩句話,五年之後,還是那兩句話。”


    “明明是個上五境劍仙,殺妖不少,酒量不錯,結果在這種事上,不如一個玩泥巴的三歲小孩。”


    男人憋著一張臉,無話可說。


    絲毫沒有反應過來,話題已經被自家小妹帶偏到了極遠處。


    小姑娘鬆開兄長的胳膊,將他一路推搡到了酒肆門外的街道上,笑道:“哥,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去見見周澄吧?”


    “先不說她能不能喜歡你,但畢竟你也喜歡了她好幾年,走之前去道個別,也沒什麽的。”


    薑離問道:“她真願意跟我說上幾句?”


    小妹板著臉,“不看你上五境劍仙的臉色,難道我這隱官大人,就隻是個擺設嗎?”


    薑芸塞給他兩壺酒水,笑道:“請人家姑娘喝點酒,記住,回頭見了麵,膽子要大點。”


    “世上的女子,不說全部,起碼也有一大半,都更喜男子強勢些的,嘴皮子厲害點的。”


    男人將信將疑,不過到底是在自家小妹這邊增長了不少膽氣,離開酒肆後,去往一處破碎城頭。


    少女坐回原處,單手托腮,望著劍氣長城剛剛下起的大雪。


    自那場驚天戰役結束,這座嶄新天下的天時,就極為不穩,一天之內,經常會出現四季之景。


    劍氣長城的這一年,有點太平,有點糟心,也有點大慰人心。


    可黑袍少女沒來由的,就有點傷心。


    自己的養劍葫,裝著好些十三境巔峰劍仙的劍氣,兄長薑離,走之前還把自己的本命飛劍塞了進去。


    那是自己的兄長,天底下的兄妹,也本該如此,理該如此,就應如此。


    就像寧府的那一雙兄妹一樣。


    但收下外人的本命飛劍,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少女喚出一把流光溢彩的本命飛劍,懸在手心,小巧玲瓏。


    她呆呆的望著這把飛劍。


    當年的那個人,與自己非親非故,為什麽要把飛劍送給了自己?


    倘若真不喜歡,又為何要讓她薑芸成了劍修?


    因為某個人,她成了黃粱福地的關門弟子。


    因為某個人,她萬裏迢迢來了劍氣長城,當了隱官。


    沒有這些,她就隻是個書院的千金小姐,讀聖賢書,考取功名,說不準往後就能當個女夫子。


    有了這些,她就是注定的大劍仙。


    沒有例外,黃粱福地關門弟子,周澄劍道傳承者,甚至老大劍仙還曾指點過她劍術。


    這些機緣,就算是個傻子,將來都能修成個劍仙。


    無論如何,兩相對比,都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可少女就是沒來由的傷心,然後想的多了,就變成了很傷心。


    薑芸有一件事,從未與人說過,哪怕是親如姐妹的寧姚,都不曾知曉。


    當年來劍氣長城之前,薑芸其實就已經做足了準備。


    少女把娘親留給她的嫁妝,都一並帶了過來。


    這種事兒,還真就是早年那個大大咧咧的薑姑娘,所幹得出來的。


    所以她沒有在戰事結束後返回家鄉,其中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個。


    小姑娘曾經在離家之前,斬釘截鐵的跟娘親說,要把自己給嫁了,她要嫁的那個小子,可是真正的大劍仙!


    可能現在還不是,但以後一定一定一定會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大劍仙!


    老爹不肯,攔著她,但是娘親卻是笑著點頭,還說什麽女子追求男子,不算什麽丟人的事。


    可時至今日,小姑娘就是感覺很丟人。


    她是女子誒,怎麽能做出這種沒羞沒臊的事兒?


    關鍵還輸了。


    但是這麽久了,她也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姑娘了。


    想的多了,時間一長,人遲早都會對以前某些愛而不得的事物,逐漸釋懷。


    喜歡一個人,是心意,不是索求。


    真正的喜歡,不就是應該盼著人家的日子過得好?


    天底下的男女之事,就應該如此。


    於是,黑袍少女取出一方以斬龍台鑄造的印章,手執飛劍,開始刻字。


    等那人將來大婚,就去見他最後一麵,送上一份賀禮。


    邊款是蠅頭小字,寫的極長:


    南婆娑洲碧藕書院,黃粱福地話事人,劍氣長城第十四代隱官,劍氣天下首位功德聖人、女夫子,


    大劍仙薑芸第一印,好友寧遠惠存。


    印文:斬天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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