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雪漸停。


    枯瘦小女孩悠悠轉醒,顫抖的爬起身,環顧四周,略有茫然。


    又在看見台階上的那人時,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寧遠喝下一口烈酒,看了看她,問道:“你叫裴錢?”


    麵對這個差點掐死自己的男人,小女孩很是害怕,不敢說話,隻好低下腦袋,輕輕點了點頭。


    兩手揪著自己的小棉襖,身子瘦瘦弱弱,僅憑這模樣,確實是可憐的很。


    但寧遠怎麽看,都覺得她是裝出來的。


    因為之前他就親眼見過,這小姑娘明明不是個瘸子,卻在某些時候裝‘瘸’。


    走在京城富貴人家的街道,她就是個瘸子,希望能有人瞧她可憐,施舍點銅錢。


    但要是走在城南貧苦紮堆的巷子,她又立即直起身子,開始活蹦亂跳。


    這個名為裴錢的小女孩,城府並不深,畢竟年歲擺在那,但是論心思,又極重。


    她對惡意,有著天生的敏銳直覺,所以白天時候,她敢跟在阮秀身後。


    因為她能感覺出來,即使被發現了,那個青衣姑娘,也不會拿她怎麽樣。


    換成寧遠,她絕對不敢跟著。


    因為真會死的。


    雖然現在沒死。


    寧遠歎了口氣,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她。


    索性掏出本來沒打算再喝的忘憂酒,一襲青衫悶不作聲,默默喝酒。


    秀秀見此,朝小女孩招了招手,笑道:“裴錢是吧?”


    “我問你幾句話,你要老實回答,要是說謊……”少女指了指身旁男人,露出一副生氣模樣,“敢說謊的話,我可不能保證,他會拿你怎麽樣。”


    枯瘦小女孩一個勁點頭,站姿搖晃,嚇的都快哭出來了。


    阮秀問道:“白天在城南,你在後麵一直跟著我,是誰授意的?”


    “還是說,你是見我一個人,覺著我是有錢人,把我當成了肥羊?”


    小女孩使勁搖晃著腦袋。


    阮秀點點頭,瞥了眼寧遠,又問道:“是那幫人指使你的?”


    她毫不猶豫,立即點頭。


    青衣女子下巴抬了抬,指向院牆那邊,“要是你不做,他們就會打你?”


    還是點頭。


    阮秀聲線忽然轉為嚴厲,視線牢牢盯住她,一字一句道:“小姑娘,最後一個問題。”


    “在你做這些事之前,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這夥人得逞了...會釀成什麽後果?”


    此話一出,年輕人抬起頭來,看向這個小姑娘。


    雖是一言不發,但是一襲青衫此刻,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


    阮秀之前說過,她隻是個孩子。


    說的沒錯,但在寧遠看來,這樣的一句話,不足以成為放過她的理由。


    退一萬步講,倘若這棟宅子裏,住的不是寧遠和阮秀兩人,隻是一對喬遷至此的夫妻呢?


    倘若這對夫妻,沒有修為,手無寸鐵,下場會如何?


    還能如何。


    沒有例外,那夥痞子進來,男的一刀殺了,女的被人奸淫致死。


    錢財之物,搜刮殆盡。


    無論怎麽想,也都隻有這一個結果。


    寧遠眯眼看她,想到這些,他的神色極為難看。


    說實話,對於小女孩不知道這夥人要做什麽,年輕人是壓根不信的。


    這種事兒,她肯定不止做過一次。


    一次兩次不知道,三次四次呢?


    還會不知道?


    豈會不知道?


    一句,“她隻是個孩子”,就能洗脫所有罪行了?


    天底下有這種道理?!


    恐怕把這問題,拋給文廟那些聖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做。


    亞聖的人性本善,擱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半點行不通。


    而文聖的性本惡之說,雖然貼切,但又不是很貼切。


    因為文聖老爺子的這個理念,人性本惡之後,還有後半句,教化向善。


    這個小姑娘,拋開別的不談,即使真能教化她,但是她以前做的惡事,誰來償還?


    那些因她而死之人,除了命以外,如何償還?


    寧遠忽然想到了那個心相寺的老僧。


    老僧曾為他講解過一句佛家禪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說過這話的出處。


    而就連這個凝聚出羅漢金身的老和尚,對於這句話,也沒有表示十分認同。


    望著台階上的一男一女,一瞬間,本就麵無人色的小女孩,臉色更加慘白。


    這個姐姐還好,但是那個青衫男人,流露出的極致厭惡,讓她如墜冰窟。


    小眼淚頓時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鼓起勇氣,剛要開口,那個男人又打斷了她。


    寧遠冷聲道:“記住,不能說謊。”


    “不然這次你能醒過來,但是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那個男人的厭惡表情,落在枯瘦小女孩的眼中,一瞬間,就讓她想起了許多事。


    前兩年的冬天,爹娘領著她逃難的路上,因為沒錢,她爹就逼著她娘去跟別的男人睡覺。


    一門之隔,她跟她爹坐在地上,聽著隔壁那邊,床板吱呀吱呀的叫。


    當然,不隻是床板,她娘也在叫。


    叫的很難聽,跟殺豬一樣。


    後來裏麵辦完了事,那個油光滿麵的老頭子走了出來,裴錢就衝了進去,看見了那個在角落抽泣的娘親。


    老頭兒給了她爹一袋子銅錢,她爹覺著少,就說能不能直接把女人賣給他。


    老頭兒看了看她娘,那個女人一副活不到明天的樣子,就沒同意。


    後來,她爹還是不死心,眼珠子一轉,說要把女兒賣給他,不想養也沒關係,可以拿去玩。


    裴錢記得很清楚,老爹報的價,自己比娘親還要便宜。


    人怎麽可以這麽低賤。


    就值十文錢。


    但那個猥瑣老頭兒還是沒答應,不是他沒錢,也不是他沒了那個興致。


    而是老頭兒說,你家閨女太小,又太醜,隻能吃飯,還生不了娃,要來做什麽。


    把人養大,可是要花不少錢。


    裴錢到現在還記著,當時那老頭兒看自己的眼神,雖然跟現在這個青衫男人差距甚遠,但有一點是相同的。


    都是厭惡,極度的厭惡。


    那時候的小姑娘,很心疼自己娘親,每次老爹逼著娘親去跟別人睡覺時候,她都會拚命阻止。


    但是老爹很凶,不止打她娘,還打她。


    她也攔不住。


    那年的饑荒,餓死了好多人。


    老爹帶著她們娘倆,一路走走停停,半道上的吃喝用度,都是用她娘的身子換來的。


    但是到了後來,娘親陪不了別的男人了。


    因為某一天的某個時候,裴錢跟在身後,突然就發現,娘親大腿上,流了好多的血。


    快死,但是沒死。


    老爹就想趁著娘親咽氣之前,把她給賣出去,換點錢買吃的。


    然後走著走著,娘親就忽然不見了,具體是哪一天,小姑娘也不清楚。


    反正就是某天醒來,老爹就跟她說,她娘已經餓死了。


    時間走得很快,快的讓人來不及傷心。


    沒給娘立個墳頭,老爹又帶著她上路了。


    老爹說,他沒本事,養活不了自己閨女,就說要給她尋一戶好人家。


    隻要把她賣出去,她就能吃喝不愁,順帶著,老爹也能不被餓死。


    裴錢記得,自己很聽話,那一段路程,爹也沒有打過自己。


    後來到了一間客棧,老爹跟那掌櫃的在談事,自己就乖乖坐在一張板凳上,坐的板正,抬頭挺胸。


    這是老爹教她的。


    他說想要賣個好價錢,自己就要表現得機靈一點,要活潑一點,不能病懨懨的,不然別人就不會要。


    小姑娘記著,就是在那一天,老爹破天荒的,親手為她紮了兩個麻花辮。


    女孩子嘛,越好看,價錢就越高。


    但最後還是沒賣出去。


    那掌櫃走到她跟前,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還拍了拍她的臉蛋,嘴裏喃喃自語。


    好像是在說,沒什麽肉,全是骨頭。


    還說她渾身上下,不是雞糞就是狗屎,又髒又亂,指不定還帶點什麽病。


    離開客棧,老爹一改之前的態度,陰沉著臉,還莫名其妙的打了她一頓。


    這是裴錢為數不多,印象很深刻的事之一。


    那個掌櫃看她的眼神,也是一股子的厭惡。


    小姑娘那時候就覺得很是委屈,大家明明都是人,為什麽就隻有自己那麽下賤。


    明明她什麽都沒做,隻是家裏窮了點而已。


    身上臭,是雞屎臭,是狗屎臭,不是她臭。


    再後來,老爹就不會背著她走了。


    好像是運氣好,大雪快要封山的前夕,老爹帶著她,終於到了南苑國京城。


    城外有大發慈悲的富貴人家設立的粥鋪,不僅有大白饅頭,還有米線麵條,甚至每個湊上去的人,都能有幾塊肉吃。


    男人拋下閨女,明明皮包骨頭,但卻跑的比誰都要快。


    那些大白饅頭,跟自己的腦袋差不多大,老爹兩口就能吃下一個。


    然後她爹就撐死了。


    到底是噎死的,還是撐死的,裴錢也太不清楚。


    她喝了碗粥,吃了兩個饅頭就吃不下了。


    然後她就蹲在老爹身旁,用手去推他。


    老爹再也沒醒過來。


    之後天快黑的時候,來了一隊官兵,拖著男人的屍體走了,很快城外的亂葬崗那邊,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這麽一瞬間,小姑娘的腦子裏,走馬觀花,出現了以前的許多事。


    她仰起臉,上麵的眼淚鼻涕,互相交織,特別難看。


    可即使沒有這些,她本來的樣子,也算不上多好看。


    看著那個青衫男人,小姑娘神色恍惚,好像又看見了自己的那個老爹。


    她不敢說謊,畏懼的點了點頭。


    這種事兒,裴錢做的不少,很多。


    那夥兒地痞流氓,每次尋得了肥羊,都會指使她去跟著,打聽情況。


    小姑娘嘛,小小的一個,不會被人放在心上,幹這種事,最好不過了。


    她其實也知道,每次做這些事的時候,那些痞子闖進去的人家,是什麽下場。


    因為她親眼見過。


    一家老小,總共五口,祖孫三代的男人,都給人打的皮開肉綻,剩下的兩個女的,也沒有多好。


    阮秀蹙著眉頭,沉聲問道:“那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這麽幹?”


    寧遠放下養劍葫,將其擱在一旁。


    隨後緩緩起身,單手持劍,走到枯瘦小女孩身前。


    他能忍住,到現在不殺這個小姑娘,是因為阮秀的那句,‘她隻是個孩子而已’。


    如今打算出劍,認真來說,也是因為阮秀。


    秀秀於他而言,是逆鱗。


    就像當初阮秀遠遊倒懸山,路上所遭遇的幾場廝殺。


    那時候,寧遠得知之後,想都沒想,便提劍登門,一腳踩爛桐葉宗的護山大陣,劍開祖師堂。


    所以他的殺意,才會如此之大。


    哪怕對方,是個隻有六七歲的小女孩。


    殺意宣泄,小女孩一顆搖搖欲墜的內心,當場崩潰,她猛然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


    痛哭流涕,磕的很響,很快便有血水落下,侵染雪地。


    阮秀不太忍心,一個閃身之後,已經攔在了兩人之間。


    雪花飄落,劍尖觸地。


    寧遠雙手拄劍,冷聲道:“秀秀,讓開。”


    青衣少女紋絲不動,置若罔聞,甚至還張開雙臂,將女孩牢牢摟在了懷裏。


    阮秀雙手捧起她的腦袋,四目相對之下,她焦急道:“你叫裴錢是吧?來,現在看著我,跟我說一聲對不起,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好不好?”


    “對了,我叫阮秀,你可以叫我阮姐姐,阮這個字你可能沒聽過,但是這個秀,是山清水秀的秀,你應該聽過吧?”


    “不認字也沒關係,以後你可以跟著我,我來教你寫字,但是一定要好好學,知道了嗎?”


    小姑娘抬起滿是血汙的腦袋,望著眼前女子,無聲而哭。


    她幾次張嘴,但是牙齒打顫,愣是沒有說出那句對不起,也沒喊出那句阮姐姐。


    一襲青衫,無風而動,瞳孔之內,呈現出一片漆黑之色。


    男人第二次開口,“阮秀,讓開。”


    “夠了!”少女猛然回頭,看向這個青衫男子,銀牙咬的格外用力。


    “寧遠!老娘之前說的話,你是沒聽見嗎?”


    “一直以來,你都想讓我擁有更多的人性,可你呢?”


    “我是有了人性,你的呢?”


    “你的人性去了哪!?”


    少女疾言厲色,一向溫婉的她,此刻卻是大聲嗬斥。


    年輕人手上一抖,長劍墜地。


    他搖晃腦袋,隻覺頭痛欲裂。


    原以為隻要將那惡念,丟去蠻荒天下,自己從此就算是自由了。


    原以為隻要兵解,被天下共斬之後,就算是徹底落地,成為這座人間的修道之人。


    可到頭來……


    原來我還是我。


    還是一頭流離世間的孤魂野鬼。


    小女孩終於第一次開了口,朝著那個對她厭惡的男人,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末尾,她又轉過頭,斷斷續續喊了句阮姐姐。


    風雪還在,但是有一縷日光,傾斜往下,鋪滿整個人間。


    一人,一神,一鬼,肩頭皆有日光停留。


    不怎麽燦爛,但是不分貴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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