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推薦bgm:懸溺——葛東琪)


    臨近傍晚,佝著腰的李四下了公交車,走回了家。


    到了家後,他先是將草帽一甩,來到飯桌上給自己倒上一大杯溫白開水慢慢地喝完,殺掉了擠公交車的暑氣,這才心滿意足地坐到沙發上。


    隨後他掏出自己脖子上的卡包,從裏麵取出了兩張英雄紀念碑的門票後,確認了數量還是兩張後這才放心地將其揣回卡包裏。


    其實英雄紀念碑的門票並不需要錢購買,隨到隨領。


    李四之所以要提前一天去領第二天的門票,是因為每天早上前十位參觀英雄紀念碑的遊客可以憑門票領取十枚青銅勳章紀念品。


    反正他有老年卡,坐公交車不花錢,下午去又不擠占小年輕的通勤空間,為什麽不浪費一點兒時間呢?


    最近幾天,他正在上高中的小孫子正在鬧小情緒,因為網上一些“非超凡者不是人”的輿論整日沉迷於在網上對線,喜歡發一些定體問的愚蠢問題。


    這是不對的!


    超凡能力確實代表著生產力,但是那是從總體看,具體到個人,還是有超凡者在送外賣,過得也不一定比普通人好。


    再說了,普通人難道就沒有參與到超凡產業當中嗎?在這個國家中,每個人都是大市場的一環,怎麽能被別人一激就自己開除自己的人籍呢?


    而且明帝國的官方說法一直是“超凡和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就算沒有超能力,努力學習當個科學家不行嗎?


    通過科技製作的超能裝甲,汽車的飛行引擎,不都是在利用超凡?這難道不算嗎?


    那按照這個邏輯,豈不是普通人穿了超能裝甲殺人就沒有罪了,因為超能裝甲的超能力和他沒有關係。


    在李四看來,還是讓小孫子吃得太飽了,就得讓他經曆一下自己當初的生活,才能磨礪出一個獨立的性格。


    但凡是個有獨立思考的人,都能看出來網上吹起來的是股妖風,是敵人要打輿論戰。


    小孫子還說自己過時了,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網絡。


    實際上他李四,早七十多年就經曆過類似的東西了,小孫子現在玩的,都是他李四當初玩剩下的。


    於是李四打算讓自己的小孫子好好的接受一下愛國教育,打算帶小孫子去參觀一下具有紀念意義的建築。


    結果小孫子一聽就要去看帝灣燈塔,被李四嚴詞拒絕了。


    小孫子又說要去萬國街,李四當然不願意,他猜到小孫子要去萬國街肯定不會是想要體驗一番明帝國威淩天下的霸道,不過是饞那裏的好吃好玩罷了。


    果然不去挺好的,聽說今天萬國街那邊被某個超凡者襲擊,好多普通人被當做替身攻擊巡捕。


    雖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是一街人躺在街上受涼肯定是不好的。


    要去,就要去英雄紀念碑!


    說起來,這英雄紀念碑上,還有他李四的一根糞叉的畫麵。


    今年92歲的李四,出生在建國前,也算的上是經曆過前朝了,對這個算是有發言權,那個時候啊,才是真的不把人當人。


    李四真的叫李四,家裏排行老四,農村人家沒有那麽多講究,村裏又隻有自己一戶李姓,索性就一二三四的叫著。


    他剛出生,就被家裏壓了六年的長工身契,等他六歲後就開始在地主王老爺家當差放牛。


    那個時候男人們七歲後都要在腦袋後麵留上一根豬尾巴般的辮子,不留不行。


    因為十歲之後,留發不留頭。


    所以那個時候小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去拆掉其他小孩子的辮子惡作劇。


    當然,等到長大一點,知道這是要殺頭的,家裏人逮到再狠狠鞭打幾頓也就知道辮子不能動了。


    好不容易到了十二歲,南邊鬧起了白匪,聽說有個叫白三太子的南宮第一反了,自號天命大都督。


    白三太子為什麽姓南宮,還沒成年的李四並不知道,他隻知道從收到消息那天起,一畝地多漲了兩斤粗麥子地租。


    再後來,朝廷征發民夫跟著八旗天兵南下剿匪,村裏好多民壯被拉了徭役。


    沒有足夠人手耕地,縣裏催繳夏糧又催得急,村裏地主王老爺心一狠,決定今年的地租少收半成。


    李四一家運氣好,成年的三個哥哥和父親都沒被征發,於是李父心一狠,找到王老爺多租了二十畝地。


    他想著,多耕耕,二十畝地算下來就是兩畝地一整年的地租。


    這場仗最好多打幾年,到時候也就攢夠錢可以找王老爺買上幾畝荒地,一家人今後分家也能一人一畝地,不算他這個當父親的偏心。


    但是李父萬萬沒想到,仗確實是越打越大,南邊的三藩又反了。


    朝廷不得不繼續征發民壯,這次李父沒逃掉,連帶著二哥三哥也被征走了。


    王老爺家多租的二十畝地自然是不能退的,留在家裏的李大和李四隻能草草刀耕火種了事,期望今年會有個好時節,至少可以收獲到足數的年租。


    然而這一年南澇北旱,盡管李大和李四已經盡全力在操持,到了秋收季節,新租的二十畝地收獲隻夠五畝地的地租。


    加上南邊又出來一個姓白的興漢大都督造反,李父跟隨的南征大軍聽說被截在了南邊不知生死。


    雙重打擊之下,李母重病不起,兩月後的一晚投河了。


    為了安葬母親,同時為了補上欠下的地租,李大做主將李四的長工身契又抵給了王老爺家十年。


    從此李四住進了王老爺家的下人房,成為了王家少爺的小廝。


    其實李四覺得給王少爺當小廝挺舒服的,王少爺貪玩,學堂布置的功課從來不做,催得急了就扔給他幫忙做。


    所以有著王少爺的掩護,李四不太需要幹重活,反而積累了些許文字知識,四舍五入也算是識字了。


    又晚些時間,南邊傳來了一個新奇玩意兒,叫做報紙,聽說就是那個幹掉了自己父親所在大軍的興漢大都督創辦的。


    裏麵除了一些關於民生的日常科普,就是在宣傳民族思想。


    這些報紙當然是被朝廷斥責為邪書的,很快就被封禁了。


    但是很快,就有一種不依托於紙張的報紙流傳開了。


    隻需要花上三兩銀子買上一張符籙,再把符籙兌水浸泡一個物件一天,就能讓這個物件獲得符籙的力量。


    激活符籙的力量後,使用者隻需要緊緊地握著物件,就能在眼前張開一張虛幻的報紙,每周都會更新。


    甚至每一百個符籙使用者會被拉到同一個房間,大家可以在那張虛幻報紙上留字,分享自己的感想。


    符籙的成本肯定不止三兩銀子,人人都說這裏麵藏著事,肯定是南賊別有用心。


    說不定 哪天打到城下,就會在報紙裏串聯獻城。


    但是對於那些買得起報紙,敢買報紙的人來說,三兩銀子又算什麽呢?南賊的陰謀又算什麽呢?


    所以王少爺自然不可能錯過這麽好玩的事情,他也有一個浸泡了符籙水的玉石。


    但是他又不隻是玩這個,於是慢慢的就變成李四幫他看報紙,幫他評論時事,幫他在虛幻報紙上留字噴人了。


    最後,王少爺索性將玉石丟給了李四讓他幫忙保管。


    再後來,南邊的興漢大都督一統南方卻不願意北伐,於是報紙的信息就不是那麽值得特別關注了。


    王少爺索性去玩其他更好玩的事情,隻是過了很久才問一次報紙上的事情,玉石也默認送給了李四。


    李四在王家隻待了一年不到,因為他爹回來了。


    李父在南邊的戰場上救了一個旗人大官人,一路帶著大官人要飯回了北方。


    這本該是天大的富貴,可是皇上之前因為大官人已經死了,所以超品追諡了大官人。


    這下大官人回來,豈不是打皇上的臉?


    於是能一路要飯回來的大官人錦衣玉食一個月就死了,也算是對得起皇上親手寫的諡號。


    而帶大官人回來的李父自然也得不到待見,被賞了一百兩銀子就草草打發回家了。


    回來的李父花錢贖回了李四的身契,又重新續租了王老爺家的二十畝地,最後用剩下的銀子為李大和李四定了兩門親。


    仿佛是耗幹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在兩個兒子洞房後李父就日漸消瘦。


    死前,他一手一個握著兩個兒子的手,讓他好好地耕王老爺家的十畝地,這樣總有機會買下屬於自己的一畝荒地。


    李四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農民,不僅要操持父輩傳下來的下田,還要負責王老爺家的十畝上田。


    一年,兩年,他的身上已經看不出曾經在王老爺家當小廝的樣子。


    盡管他依然自詡是半個讀書人,但是他的妻子認為他識字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當初被賣到王老爺家當長工,不抓緊機會找個手藝學起來,卻跟王少爺廝混,現在除了當個種地漢,連把椅子都不會打。


    李四從來沒有跟妻子說過,王少爺的玉石一直在自己手裏,他依然能夠看到虛幻的報紙,看到關於南賊的報道。


    他也會根據報紙上天氣預報規劃耕種,使得他的地總是操持得比別人好一些。


    但是他從來不會去分享報紙上麵的事情,連天氣都不會,他知道什麽是莫談國事,所以他開始沉默,變得快要和記憶中的父親一樣。


    這天,李四地裏割夏收的小麥,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白天收麥子,晚上將麥子收回庫房。


    沒辦法,報紙上麵說這幾天可能會有暴雨,所以他必須趕緊將麥子都收割好才行。


    今年年景不好,南邊又重啟戰端,聽說都打到大沽口了,所以王老爺加了地租。


    如果麥子出了問題,他今年的地租肯定是交不上數了,哪怕他曾經是王少爺的小廝,王少爺也不會少他半個子兒。


    他也不願再抵押自己還在孕中的孩子的身契,所以他隻能全力壓榨自己。


    連年的勞作讓他整個從裏到外變成了黑褐色,一天一夜的勞動,更是讓他全身上下都是泥土,整個人泛著土黃的黑。


    田裏是枯黃的黑,地上是被勞動壓榨焦黃的黑,天上是烏雲滾滾壓抑的黑。


    李四討厭黑色,因為他這是他眼睛唯一能看到的顏色。


    有的時候他恨自己識字,如果自己是個文盲,他就能對自己的苦難感到麻木,他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抵押自己孩子的身契。


    突然,遠方傳來整齊的行軍歌聲,一長列從山丘這頭到那頭的綠色長蛇,帶著紅色的紋線朝著他爬來。


    再等近一點看,是一支身穿綠色軍服,脖子係著紅色領巾的軍隊。


    前隊騎著馬,兩騎並排,後隊是步兵也是兩人並排。


    他們走在田壟合成的鄉間小道上,整齊緩慢,不踏入田地一分一毫。


    那是南賊,不該叫興漢大都督的軍隊。


    盡管他早就從報紙上得知興漢大都督帶著一支偏師從大沽口登陸,已經在朝北平進軍,並且告訴沿途的百姓們不必驚慌,因為南方的軍隊是漢人的軍隊。


    但是他依然害怕,他開始努力回憶父親回來後一起經曆的最後幾個月。


    父親是這樣教他的,當大軍走過要蹲到田壟旁邊雙手抱頭,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反抗,遇到任何大兵都要喊把總,領頭那個要喊總爺。


    所以他蹲下了,靜靜地等待著大蛇的到來,等待被吞噬的命運。


    良久,他被陰影遮蓋,像是第二塊烏雲將他壓住。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但是隻要陰影開始移動,歌聲不停,他就越來越輕鬆。


    突然,陰影停了,歌聲停了,仿佛下一刻就有響雷要打下來,他的心髒也快要停了。


    這次一個不好,就不再是六年的身契了,也不知道王少爺會不會看在自己的麵子上隻收身契不買田地。


    “老鄉你好,能否向你打聽一些事情?”頭上傳來了一句溫和的聲音。


    李四感覺一雙手扶住了自己肩膀,之前騎著高頭大馬領頭的總爺正扶著自己。


    不,他看過報紙,這不是總爺,這是興漢大都督本人。


    白清羽似乎感覺站著俯視李四依然不方便,他直接半跪了下來和李四平視,雙手拉住李四滿是泥土的雙手,絲毫不在乎上麵的泥土。


    隨後他問了李四四周的情況,以及最近是否有路過的慶朝軍隊等等情報。


    李四戰戰兢兢地答完後,白清羽還貼心地扶起了李四,又從身後軍需官那裏要來了十兩銀子送給了李四。


    隨後大軍繼續唱著行軍歌,繼續啟程朝著北平移動,依然沒有踩踏進田地一分一毫。


    見大軍開走,於是李四拿著銀子開始朝家裏的方向跑去。


    因為朝著相反的方向移動,很快在李四眼中,綠色的軍隊就重新變成綠色的長蛇。


    就在軍隊越來越小的時候,天上的烏雲突然露出了一條口子,夕陽露了出來。


    殘陽血色的光照在遠邊的長蛇上,將其整個都染成了紅色,又從紅色的長色變成了紅色的線,變成了紅色的點。


    許久,當李四回家有了一會兒後,他家的門被打開,一個黑色的小點提著糞叉向著遠方追去。


    他緊趕慢趕,跑動跳躍,終於在太陽落山前,在被地平線上不斷前進的黑暗重新吞沒前,追上了紅線,成為了紅線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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