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十一月。


    揚州城外。


    馬車上,燕映諾掀開一角簾子,輕聲歎息。放下簾子,側過頭,見到半夏和懷夕都是淚眼汪汪的。燕映諾心裏有些難過,沉吟片刻後,抬頭說道:“懷夕,你看看昨日喝剩的茶渣,可還有,抹一把到臉上......”語音未落,就聽見懷夕瞬間振奮些的雀躍:“二小姐,您可真好!”“嗤,”燕映諾笑了,“你這丫頭,知道我要說什麽,又要讓你做什麽嗎,就這般誇我?”


    “二小姐,奴婢們哪能不知您的心意呢!您啊,是這世間,最好最好的女子......”半夏拿出帕子,揉揉眼角,“懷夕,你可穩當些吧,這可不比在府裏,何況現下......”“半夏姐姐,”懷夕撅起了嘴,“我不傻的,就你這囉嗦勁,我要再記不住,不成豬了呀......”燕映諾掛著淺笑,看著兩個丫頭:“半夏,那年在季家別院,懷夕的性子,可沒這麽鬧騰吧!”“二小姐!”懷夕癟嘴,“您就笑話奴婢吧,這都多久了啊,奴婢這不是跟著您過得舒心嘛!也難為您,還記得奴婢那時候的樣子......”聲音漸漸轉輕,語氣中帶著些哽咽,“若不是遇見您,奴婢可早就餓死了!奴婢這輩子都會跟著二小姐,好好服侍您的,您可千萬別扔下奴婢......”


    “奴婢也是,這輩子都會跟著二小姐,好好服侍您的,您也別扔下奴婢......”半夏憶起往事,清淚潸然而下,“二小姐,若不是遇見您,奴婢也遲早會讓那餓極了的野狗,撕了,咬了,嚼了,就像奴婢的娘和妹妹一樣,吃的連骨頭渣都尋不見了......”


    燕映諾看著兩丫頭:“好了,你們這倆丫頭......怎麽說著說著,就哭上了?在別院的那九年,你們跟著我也沒少吃苦......跟狗搶吃食,喝屋簷下的雨水......若沒有你們兩個陪著,我也活不到回燕相府了......”半夏忙斂了情緒,輕打了一下懷夕:“不提那時候了,自從二小姐回了相府,我和懷夕就過上了好日子,吃得飽,穿得暖,有釵環簪花,還有月例銀子,也有了好聽的名字,能認字,進學問......這可都是二小姐您給奴婢們的!您對奴婢們好,奴婢們心裏都知道的!”“是是是,”懷夕猛點頭,“奴婢們心裏都知道的......”卻跟著耷拉了臉:“就是這相府規矩多,規矩大,奴婢光是在旁,看著二小姐您每日裏應付周全,實在活的辛苦......”


    “行了,也沒什麽辛苦的,”燕映諾抬手止住了懷夕的話,“不過是父親從不喜我,卻又思量著,要用我的親事,為燕家和他自己,換取更多的利益......大娘子呢,雖說娘家是大家,又和如今的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王司空大人家,沾著那麽些七拐八彎的姻親關係,可自訓帝禪位到如今,南家到底是沒落了,故而,這相府主母,雖是繼室,卻已然是南家為她謀得的,最好的歸宿。然則,大娘子本是個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自是心有不甘。因她至死,終歸在我母親靈位前,還是要恭恭敬敬的執妾禮的。再之,兩位妹妹雖和我同是嫡女,卻是出自繼室,而我為先夫人所出,論身份,自是比妹妹們要貴重些。因此父親將來為我謀算的親事,也必當是勝過妹妹們的。大娘子便日夜想著,如何能讓兩位妹妹和軼哥兒的身份更貴重些,卻也不敢、不甘、不肯、不願、不會、不能讓自己背上一個惡名,因此在這後院裏諸多算計......隻消看那位,一場風寒而吃錯藥、繼而瘋顛、沒幾日便被婆子們發現了竟失足淹死在荷花池的桂姨娘......還有那位,慣常為父親紅袖添香、隻因著雪天崴了足、便摔得一屍兩命的岑姨娘......還有現如今那位,父親正嬌寵萬分、卻不得不日日在大娘子跟前立著規矩、已然快被磋磨得沒了光彩的莫姨娘......你們便當知道,大娘子不是個好像與的......還有那位,柳姨娘,若非是教書先生家中的清貧出身,又豈會因貧困潦倒、無以為繼,進而一意退了與她舅家表兄的婚事,一心拿自己抵了家中欠相府的佃租,與父親為妾?她再怎麽伏低做小,也擋不住大娘子總能尋著由頭發作拾掇她......大娘子不過是怕父親抬舉了她做良妾。若是添個姐兒倒也無妨,可倘若是再得一子,父親素來重男輕女,若歡喜過頭,為柳姨娘上書請抬平妻,也並非不可能。任柳姨娘再如何是良家女,到底,家中老父也隻是個教書先生罷了。便是做了平妻,也是斷斷不可與出身南家的大娘子,相提並論的。何況,真到了那時節,滿京城裏,就會不乏那些素日裏看著與大娘子親厚至極、實則喜愛捧高踩低的人,難免會有意無意之間的說些風涼話,拿此事來刺大娘子擠兌她啊......於大娘子而言,豈不是主母顏麵掃地?更對軼哥兒,全無裨益?這柳姨娘自己也是個會思量的,雖說有子傍身,到底是不能拂逆這滿府的主子,因此素來是一味順承著父親的心意,且曆來都捧著大娘子,也從不與我交惡,反倒是能在艱難之下尋到我這裏做庇護。畢竟,我乃先夫人的嫡女,大娘子也得要審時度勢、權衡掂量著待我,既不能落人口實說她苛待刻薄我,卻也不能讓我活的太舒心自在,所以一定不會太過為難了,著實是事事都敬著捧著順著大娘子和我,甚至連父親都曾讚許識體懂禮、又生下府裏長子的柳姨娘......就算為著我那位庶出還占著長序的大哥,她也隻能規行矩步、百般求全的在這相府裏,卑微又謹慎的活著......兩個妹妹吧,因了是在大娘子身邊耳濡目染,便總想著能壓製過我許多,將來尋得的親事,也要比我體麵貴重至極才好......她們卻不知,我既不得她們親熱,卻也不會與她們計較,都是血親姐妹......軼哥兒尚幼,但每每見著我,卻是和見著他那一母同出的兩個姐姐一般的親厚,倒是因此時常惹了大娘子不痛快......想來,是他外祖家裏教養得好,明事理知分寸......我也喜歡軼哥兒......兄長吧,寧和,中庸,不冒進,不糊塗,懂得藏拙,也能護得住自己和柳姨娘,待我,也是極好的......我既知道府裏這些人的心思,也能看得清我自己的心思,自然是不會輕易就著了誰的道的......這府裏頭啊......任是誰......其實......活得......都不易......”


    半夏張大了嘴,“二小姐,您可是許久都難得一氣兒說這些話呢!”“嘁,”懷夕插嘴:“難得二小姐說這麽些,也好叫奴婢們看清這府裏頭,半夏姐姐你就別搭茬啊,奴婢正聽得起勁在受教呢......”燕映諾好笑的戳了一下懷夕:“你這促狹的丫頭!就知道欺負你半夏姐姐!”“奴婢才沒有,”懷夕癟嘴,“半夏姐姐多厲害啊,誰能欺負的了她?當年別院那老些個野狗呢,見著她不都是夾著尾巴逃得比兔子還快?二小姐您說這話可是要冤死奴婢了呀!”


    看著故意表情做作、努力逗自己歡心的懷夕,又看看一旁眼睛亮晶晶的半夏,燕映諾伸出左手,輕壓上半夏規規矩矩交疊著放在腿上的一雙手,再伸出右手,別好懷夕鬢邊垂下的一綹頭發,握住了她正在絞弄著的手:“你半夏姐姐呀,是頂好頂好的姑娘......沒有她,我們呀,早晚會被那些個野狗,撕了,咬了,嚼了,吃的連骨頭渣子都尋不見了......懷夕丫頭呀,也是頂好頂好的姑娘......沒有你白天洗衣衫、夜裏做針黹活,時常換些秦管家屋裏頭吃剩的羹湯,單靠每每從狗那裏搶來的吃食,我們也會早晚,得餓死在那別院裏......”


    懷夕的眼淚一下止不住了:“二小姐,奴婢和半夏姐姐都是孤兒,沒有您收留,奴婢們也早就餓死了、凍死了,指不定還讓黑了心的拐子打暈了賣到那酒肆、勾欄裏,最後死了連灰都尋不見呢!”半夏一向實誠,激動的起誓:“二小姐,奴婢的命是您救的,這輩子,奴婢斷不會做出那起子天打雷劈、豬狗不如、對不起二小姐的事!若是違誓,就讓奴婢說話閃了舌頭、自己咬斷了、自己噎死......”懷夕聞言,破涕為笑:“半夏姐姐......二小姐教你認了那麽多字,你就不能說出點有學問的言語來發誓啊?”半夏一本正經的說:“發誓要什麽學問啊?心誠才好!二小姐說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那起子人,指不定嘴上發著誓,可那肚子裏不知道往外頭在冒多少壞水呢!”懷夕聞言猛點頭:“嗯嗯,半夏姐姐說的正是。二小姐,奴婢也是!斷不會做出那等天打雷劈、豬狗不如、對不起二小姐的事,若是違誓,就讓奴婢說話閃了舌頭、自己咬斷了、然後咽不下去、然後斷舌頭上長個癤子、還生個瘡、把奴婢活活疼死......”“嗨......你這丫頭......”燕映諾笑著,心中有暖流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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