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芥子終於找到了一個位置坐下,東京地鐵早八的擁擠程度真的超乎她想象。


    今天早上出門前,五條悟依著門框就告誡過她了。


    “你真的不要伊地知送你嗎?你會在地鐵上被擠成沙丁魚的。”


    她挎上公文包,嘬飲一口手上的咖啡,信誓旦旦的說,“我才不怕。”


    她不想任何人擔心,更何況,五條悟今天沒必要早起,而伊地知也該休息了。


    “好吧。”五條悟說。


    時間不到七點,天還微微亮亮,五條悟的頭發睡得亂七八糟,臉上還有一道紅痕,也不知道是被子還是枕頭壓出來的。他看起來更加柔軟了,像個上中學前會再睡一覺的男孩。


    五條悟昨天晚上其實也沒有睡好。家入硝子給他派了個任務,讓他每隔兩個小時就去檢查一下芥子的情況。


    他們真的很怕她半夜因為恐慌症猝死在床上。芥子才沒有那麽脆弱,但她的確狀況不好。


    身邊的胖男孩又用手肘碰了一下芥子,這在地鐵上是常事,畢竟人擠人很容易碰碰撞撞。


    芥子沒理他,她感覺眼睛又幹又澀,嘴巴裏全是咖啡的苦味。那一杯無糖濃縮支撐著她走進地鐵站後,就再也無法發揮作用。


    她昨晚一晚沒有睡,早上能起來上班靠的不是體力,是毅力。


    眼皮斷斷續續的有往下垂的趨勢,地鐵的空調很足,很涼,很讓人昏昏欲睡。


    芥子的頭緩緩往下墜了一寸,某些藏起來的畫麵便趁虛而入。


    警察局門口的兩盞燈忽明忽暗,她無論站在哪裏都能看到某人匆匆逃走的背影。


    芥子試著往前走,離開警察局,經過那兩盞燈,跑到停車場。在車門被拉開前,她握著門外,大聲質問他,


    “你跑什麽?我很可怕嗎?你不是在郵件裏說過,你是全天下最愛原諒我的人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想要逃走的人頓住了,他緩緩的轉身,芥子緊緊的盯住他,可就在他即將露出容貌的那一刻,手機鈴響了。


    芥子放在口袋裏的手機一邊震動,一邊發出刺耳的響聲。夢境與現實的分界線在此刻變得驟然清晰可見。


    她坐直,頸椎發出出哢哢響,地鐵上的噪音重新回到耳朵裏,她正對麵玻璃窗上的兩個忽明忽暗的白色光點也隨著出了隧道,消失不見。


    “喂?”芥子接通了電話。


    【公辯,是我。】


    “怎麽了佐野?”


    芥子抬起手肘抵擋住了身邊胖男孩的扭動。


    【公辯你現在在哪?】


    “地鐵上啊。”


    佐野在電話裏的語調怪怪的,鼻音很重,但聽不出難過。


    【我得提前和你說件事,因為我此刻已經收拾好位子了。夏油公辯,我要調到檢察官那邊了。】


    芥子頓了一下,才答道:“那恭喜你啊。”


    【謝謝你公辯。打電話來其實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覺得跟了你快一年,就這麽不辭而別好像不太好。】


    涉穀站的到站廣播響起,溫柔而堅定的女聲帶走了車廂裏三分之二的人。芥子看著空出來的位置,說,“我知道了。”


    【還有,公辯,我其實很久以前就想偷偷告訴你,你這樣子在最高院是行不通的。所有同僚都討厭你,大家背地裏不止一次說過你的壞話。說你沒有素質,沒有道德,不懂律法,像個三流私人小律師,一點都不像最高院的人。


    最開始我覺得他們是不懂你,但跟了你一年後,我覺得他們說的沒錯。


    夏油公辯,你有的時候真的很討人厭,審判長已經確定了的方向你非要反著來。那些明明就是有罪的被告,你偏要走精神抗辯,搞一些歪門邪道逼著審判長改判。


    和你共事真的太累了。你一言不合就要去和別人爭,檢察官幾乎都被你得罪完了。


    你是可以一意孤行,無所畏懼的往前衝,得罪所有人。那我和灰原的處境你有想過嗎?我已經因為公辯你被別的辦公室的書記官排擠,孤立了。


    而灰原本身就情況特殊,更是因為公辯你,就連去食堂吃個飯都能被小小的替代役欺負。


    我不懂他為什麽那麽能堅持,但我受不了了。我隻想在最高院當個平凡的,穩定的書記官。我沒有誌向像你一樣,成為全民公敵。】


    電話被芥子掛斷了。那一連串的語重心長震得她耳朵發麻。


    芥子低頭看著手機,她努力在構思一個回嘴的畫麵。這對她而言本來就是得心應手的事,她明明就可以抨擊佐野:如果想要安定應該去退休部當業務員而不是法院;她明明也可以反駁她,現在講出這些話的你,和那些背地裏說我壞話的討厭鬼有什麽區別?


    她有一千種咆哮,怒吼,髒話可以傷害到電話那頭的佐野未來,可芥子沒有選擇那麽做。


    她在反思自己,她在思考同樣一道題的另外一種解法。


    就像29歲的她會因不道德的手段而自暴自棄的喝酒。而忘卻記憶的她,卻可以選擇不用那種手段,不去碰酒。


    或許29歲喝的爛醉的她在地鐵上接到這通電話時,會讓聲音冷冽,傲慢,嚴肅,然後痛批不理解她的佐野,把那個戴著眼鏡努力想要融入工作環境,社交圈子的佐野未來,罵到恨不得幹脆一了百了。


    而忘卻記憶的她,卻也可以忍住怒氣,就此掛斷電話。


    芥子沒有認同佐野對她的批判。佐野在電話裏傾訴的時候,她其實隻在想一個問題。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對於五條悟,家人硝子,對於她的友誼,她做錯了什麽?


    對於夏油傑,對於她的婚姻,她錯過了什麽?


    而對於佐野未來,灰原雄,對於她事業和理念,她的過錯又是什麽?


    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可芥子願意去花時間,費精力去思考,去想。可惜當下的時限真是快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了。


    書記官辭職,四月中旬悄然登場,而她到現在還見鬼的沒有到達法院。


    怎麽回事,難道地鐵也要搞辭職嗎!不好意思公辯,被你乘坐我真的壓力超大。所以地鐵我啊,決定在今天全麵癱瘓。


    有沒有搞錯,她今天是第一次坐的地鐵耶!


    芥子看了一眼手表,八點三十了,按理說牟天町的到站通知早該響了。


    她正準備站起來仰頭看看地鐵路線圖時,身邊一直盯著低俗雜誌浪笑不止的胖男孩忽然直挺挺的往前摔了下去。


    雜誌落地那一刻,芥子看到了一顆如被當做橡皮泥,捏得變形了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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