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格蘭的手裏死死纂著一個紙本,身體已僵硬。


    移開掉漆幹裂的拐杖,把幹枯得像山核桃樹樹枝一樣的軀體從扭曲蜷縮翻到仰麵平躺。克裏斯汀的動作很快,也很粗魯,絲毫不顧及碎玻璃渣在尚有彈性的皮膚上紮出新的傷口。


    死去的賽格蘭依舊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像新生的嬰兒剛剛離開溫暖的羊水。一雙渾濁的黃眼珠死死凝視著手中的筆記本,像是在傳達信息。


    克裏斯汀蹲在賽格蘭的身旁,一動不動,直到被磨薄的鞋底因為健壯身軀的重力作用而被尖利的玻璃渣刺穿,陣陣疼痛讓他不禁雙腿顫抖。


    終於,像是接受了眼前的現實,他掰開賽格蘭的手指,從中奪走本子。


    這是一本螺旋裝訂的8英寸筆記本,藍色硬殼封皮,其上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寫,隻有褪色發黃的頁角訴說它的滄桑。柔軟的淡黃色方格紙堆疊得十分蓬鬆,頁緣被摸得黑黑的,說明它們經常被翻閱。


    克裏斯汀席地而坐,就著因大風驟起而開始忽明忽暗的燈光,心懷忐忑地瀏覽起來。


    【


    [06\/06\/1976晴]


    昨天,格蕾絲在晚餐時詢問我想要什麽樣的禮物,我自豪地告訴她,我想要一本藍色筆記本。格蕾絲把裝著薯泥、香腸丁和球生菜片的餐盤放在我的專屬餐桌上,用溫暖的下巴蹭了蹭我的頭。


    她笑著的時候嘴巴張得很大,好像我是一塊可口的甜點,馬上就要被她吃掉。


    今天,我過四歲生日,可是格蕾絲被一個電話匆匆叫走了,隻有裏德陪著我。


    我有些難過,但是格蕾絲是一個醫生,她就像豐收女神德墨忒爾一樣,要做所有人的守護神。


    格蕾絲送給我一本藍色筆記本。


    格蕾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我喜歡格蕾絲。


    [06\/07\/1976雨]


    早上,格蕾絲吻醒了我。


    她問我喜不喜歡生日禮物,我興奮地直接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


    她的身上有鈴蘭花的香氣,很好聞。


    我把去年裏德送給我的字典看完了。格蕾絲源自拉丁語的gratia,表示上帝的恩惠。


    我喜歡格蕾絲的名字,格蕾絲就是我的上帝。


    ……


    [06\/14\/1978熱浪]


    第三學期終於結束了,學校好無聊。


    科學老師亞道夫推薦我到紐約最好的天才學校,可我並不想去。


    那是一所寄宿學校,我不想離開格蕾絲。


    亞道夫在校長辦公室裏和裏德聊了很久。出來後,他遺憾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我不用離開格蕾絲了,她一定也舍不得我。


    [12\/25\/1980大雪]


    這是我第二次在醫院裏過聖誕節。但不是格蕾絲工作的兒童醫院。


    在來之前我很高興,因為我不用聽那些聒噪的哭聲。


    可是,格蕾絲病了。她病得很重,身上纏繞著各種導線,沒法將我攬在懷裏。


    我隻能伏在她的床邊,輕輕地枕她的衣袖。鈴蘭花的香氣聞不到了。


    [02\/21\/1981大雪]


    胰腺癌始於胰腺組織,位於腹部胃下後方,長約 15厘米,看起來像一顆放倒的梨子。胰腺會釋放有助於消化的酶,並產生有助於控製血糖的激素。


    胰腺會發生幾種類型的增生,包括癌性和非癌性腫瘤。胰腺中最常見的癌症類型起源於將消化酶運出胰腺的導管細胞。


    胰腺癌很少在早期階段被發現,雖然這個階段最容易治愈。這是因為它往往在擴散到其他器官後才會出現症狀。


    根據癌症的程度選擇胰腺癌的治療方案。方案可能包括手術、化療,放射療法或其組合。


    [03\/31\/1981晴]


    格蕾絲在兩天內吃掉了一整瓶阿司匹林,可還是疼到無法說話。


    [04\/11\/1981晴]


    50%至70%的胰腺癌患者疼痛劇烈,而且往往難以治療。腹腔神經叢阻滯被認為是一種緩解疼痛的安全有效的技術。


    腹腔神經叢阻滯比鎮痛治療緩解疼痛優越性效果微乎其微,但腹腔神經叢阻滯比服用阿片類藥物不良反應少。


    [04\/17\/1981晴]


    骨擴散。


    裏德每日祈禱的樣子十分可笑,可我不得不模仿他。


    [04\/21\/1981晴]


    我恨上帝。


    [14\/10\/1990《人類基因治療》 the beginning]


    在長達12天的治療周期中,安德森醫生和其他合作者首先從小病人的體內抽取大量血液,提取其中的白細胞,然後再將功能正常的腺苷脫氨酶導入這些細胞中。


    經過基因改造後的白細胞重新輸回小病人體內。在手術後的檢查中,醫生們證明,的白細胞重新生產出了氨基酸序列正常的腺苷脫氨酶。


    [14\/10\/1996《pnas》 zinc fnger fusions to fok i cleavage domain]


    foki是一個混合了基因組gps(導航目標:g-g-a-t-g-c-a-t-c-c)和基因組剪刀的蛋白質。前半段負責定位,後半段負責切斷dna。


    foki的前半段替換成來自其他限製性內切酶的定位模塊,就能完美地驅使foki去切割一段完全不同的dna序列。


    [01\/01\/1997 dm001]


    編輯9隻,存活1隻,編輯存活率11%。


    [01\/29\/1997 dm001 dm002]


    dm001,生長存活率100%。


    dm002,編輯存活率89%,生長存活率100%。


    [02\/14\/1997 dm001 dm002]


    dm001,生長存活率100%。


    dm002,生長存活率100%。


    [03\/01\/1997 dm001 dm002]


    dm001,生長存活率100%。


    dm002,生長存活率100%。


    dm003,編輯存活率100%。


    [03\/02\/1997]


    我是上帝。


    ……


    [dm011]最大存活63天。


    [dm014]最大存活89天。


    [dm032]最大存活157天。


    [dm065]最大存活433天。


    [dm081]最大存活861天。


    [dm124]未衰老。


    [dm199]未衰老。


    [dm223]生長存活率98%。


    [dm224]生長存活率96%。


    [dm254]生長存活率75%。


    [dm266]生長存活率48%。


    [dm270]生長存活率19%。


    [dm288]生長存活率0%。


    [dm289]生長存活率0%。


    [dm290]生長存活率0%。


    [01\/01\/2002聖加蒙消費級編輯一期][im001]編輯存活率100%,生長存活率100%。


    ……


    [im198]編輯存活率6%,生長存活率1%。


    ……


    】


    克裏斯汀以極快的速度翻著,紙頁上的文字從歪歪斜斜的稚嫩,到一板一眼的工整,到蒼勁有力的成熟,再到毫無耐心的潦草。最後在一條標號為198的試驗記錄上戛然而止。


    克裏斯汀跟隨賽格蘭多年,知曉那位固執的老人平日裏的喜好。雖然有一段日子他什麽都養,但最喜歡的還是果蠅和老鼠。長達五年以dm開頭的試驗記錄,顯然指得是果蠅。


    克裏斯汀雖然震驚於平均壽命隻有28天的小蟲子能在賽格蘭的改造下變得像原初神一樣永垂不朽,但他更在意的是自dm223開始驟降的生長存活率。並且,顯然im開頭的試驗記錄也將麵臨同樣的結局。


    這一定不是巧合。


    編輯存活率百分之百意味著被編輯的基因並沒有表達出有害的性狀,所以生長存活率驟降一定有別的原因。


    想到這裏,克裏斯汀站起身,撲向孤零零立在桌麵上的電腦,腿抖得比剛見到僵硬賽格蘭時還要劇烈。


    電腦裏的數據紛雜而混亂,克裏斯汀想要找些什麽,可卻不知道到哪裏去找。有些文件甚至加了密。


    顯然,賽格蘭在竭力隱藏著什麽。


    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格蘭德河畔的殉葬場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一種不詳的預感從他心底升起。


    繼上次播撒之後,發生了不可預測的災難。賽格蘭曾想賜予人們永恒仁慈的靈魂,可那卻把他們都帶到了冥界,連賽格蘭自己都無法幸免。


    克裏斯汀後知後覺般地心髒狂跳。在埃默裏峰上的那個絢爛午後,背風而立和密封的防化服救了他一命。可他不知道這種意外的幸運還能維持多久。


    夜裏,在打包好兩個大大的登山包後,克裏斯汀為自己做了最後一頓玉米肉湯。


    氨基酸和玉米胚裏的多糖發生了反應,一如既往地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可這一次,他卻沒什麽胃口,捏著生鏽的鐵勺把碗裏飄著黃色油星的液體攪得快要濺出來。


    早年前,他在飛行事故中重度燒傷,罹患敗血症奄奄一息,是賽格蘭利用神技把他救了回來。


    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他偏偏選擇了追隨那個偏執的老人。而促使他做出這樣選擇的隻因那人的一段話:


    生物依靠生存競爭而進化,但人不需要。


    很快,我們一定會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那裏,我們將擁有永遠健康的身體、頂級聰慧的頭腦和永遠用不完的壽命,我們能像造物主一樣創造一切。假以時日,我們孩子的孩子都將擁有讓人看了想流淚的天使臉龐,他們可以吃著像蜜糖一樣香甜的麵粉,喝著最為甘甜的果汁,吃著最為細嫩的牛肉,度過永久快樂的一生。


    這是高等智慧進化的終點,我保證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夠觸摸得到。


    長長的一段話在克裏斯汀的腦海中滑過,賽格蘭那像沙子刮玻璃一樣的嘶啞嗓音仿佛又一次回蕩在耳邊。


    克裏斯汀停止手頭攪動的動作,低頭望著碗,鄭重地從中舀起一勺喝下。


    “賽格蘭,你這個蠢貨。自詡為造物主卻實實在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你就像一條貪婪而愚蠢的蟒蛇,對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珍饈大塊朵頤,卻絲毫沒察覺你吃下的是自己的尾巴。”


    對著碗說完,克裏斯汀又舀起一勺送到嘴裏,發出不滿的怨念:


    “你真難吃。”


    第二天一早,克裏斯汀對著無風的晴空感動到快要落淚。


    他給那輛幾近散架的白色皮卡加滿油,又把昨晚準備好的一切裝上車。


    臨走前,他用把手幹裂的鐵鍬在門前挖出一個大坑,將辛苦帶回的金腦瓜仔細埋葬。


    開車揚長而去時,他不禁抽了下鼻子。那頭蓬鬆的金發真的很像他那令人心碎的小侄女。


    長久的風蝕讓他分不清前方哪裏是路,但他非常清楚,他的目的地是位於聖安東尼奧的西南生物醫學研究中心。


    那是全球最負盛名的研究機構之一,如果在這荒誕的人造末世裏有人想要勇敢地充當救世主。他們一定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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