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千年不曾更迭的劍陣,破起來竟也如此麻煩!”


    萬仙山破陣之人有三,皆是陣道名門大家。而今他們一身白衣,卻汗流浹背,隱隱透出內裏浸透的衣衫,早已失了那番出世仙人的姿態。


    如今劍陣已碎,偌大劍山暴露人前。


    隻瞧眼前群峰疊嶂,雲聳霧挪。各峰之上,參天巨劍直插其間;重巒之中,三道劍光佇立不動。


    “阿彌陀佛……到底是在這世間留存萬年的名門,總歸留有底蘊。”


    有一年輕俊僧,劍眉星目,臉上盡是脫俗寡淡之意。


    他盤坐凶獸之上,手持念珠,一粒一粒地撥弄,隱隱佛光蓄勢待發。座下異獸通體金毛,其形如兔,兩耳尖長。其貌若犬,黝黑凶厲。角似鹿,發似獅,前爪似鷹後爪似虎。通體二十餘尺,踱步間亦有金蓮迸現。


    眼看俊僧開口,破陣之人隻心道這佛家聖獸金毛犼端的是威風八麵,敬道:


    “圓海大師所言極是。可若不是陣老不願出麵,倒也不必花費這般功夫!”


    另一破陣之人不免解釋道:


    “到底是與那劍宗唐糖有舊,不願出麵,許也是為了她們的友誼。”


    圓海無悲無喜,隻道:


    “已是劍宗魔門,和一個魔頭論道,卻也可笑。”


    那人有些尷尬,隻哂笑一聲:“或許這便是曲和高寡,難覓知音吧。”


    望月宗孫渠棠走上前來,向身後女子調笑一聲:


    “也多虧是你們萬仙山,否則還不知要讓劍宗這群魔頭們猖狂多少年。”


    她身後之人,是如今萬仙山主夏清荷,古池仙逝之時,向天下宣告將山主之位傳於這唯一弟子,為她鋪路。她雖堪堪踏上靈境彼岸,但因其背後勢力,倒也無人膽敢小覷。


    “孫湖主謬讚,除魔衛道,是我輩修士之本分。”


    “管他什麽除魔衛道!當年那江秋皙斬了本王一劍,壞了本王的妖神丹,險些碎了道基!


    那日以後,本王便向天發誓,遲早有一天,要扒光她的衣服,卸下她的臉皮,將她納入本王後宮,永生服侍本王!


    你們幾個,別跟本王搶!”


    自妖骨塚前來助陣的妖王,是一頭煞黑猛虎,可不知是否與身形有關,站在圓海那金毛犼的身旁,竟反倒落了些氣勢。


    他也注意到了這點,於是悄悄往前挪動幾步。


    圓海麵上仍舊肅穆,心頭卻笑眼前幾人,連帶著亂葬崗那閉口不言的陰山老祖,麵上口口聲聲將‘大義’、‘除魔’掛在嘴邊,想的卻都是‘私仇’的醃臢之事。


    普天之下,或也隻有他,是在為天地生靈著想罷……


    那汙濁才幾斤幾兩,一灘毫無威脅的生氣團罷了,隻待稍加注意,便難以趁虛而入,已是數百年裏修行界眾所周知的事實。


    劍宗借‘滌濁’之名掩護,明目張膽行屠戮之事,他早已心懷不滿。


    便是差一個契機。


    如今萬仙山集結天下之力,除魔衛道,他為求心安,終是放下禪修入世,隻為今日還過往逝去的無辜冤魂,一個朗朗乾坤。


    隻是眼前三人,三柄魔劍,竟也挺直腰腹,一副行得端坐得正的模樣。


    當真是魔障入腦,無可救藥!


    圓海心頭慍怒,開口道:


    “劍陣已破,我等難道還要在此坐以待斃麽?”


    “圓海大師當真是除魔心切,說地卻也不錯。”


    孫渠棠微微眯眼,看向那為首劍光,想的盡是多年前的滿腔屈辱,


    “除魔衛道,便在今日!”


    妖王當仁不讓,舉起氣身後宛如巨石般模樣的‘闊刀’,隻抬腿直衝,便掀起震山風浪,頃刻之間,便要衝到三道劍光跟前。


    他大吼一聲:


    “江秋皙,且讓本王再試試你的成色!”


    眼見有人爭做先鋒,連帶著他們幾個靈境之後,那數以萬計的‘除魔’修士,也紛紛要化作流光,鑽入到群山峻嶺之中。


    一時間,“殺”聲響徹雲霄。


    二十餘地仙隻求在最短時間內將眼前三人解決,便紛紛祭出本命法寶,催動靈氣。


    其靈壓之勢過於深重,全力出手,儼然有扭曲虛空之態。


    可他們還未真正施力,便見眼前忽有潑墨水彩,自那佇立群峰的數柄洋溢靈光的巨劍,好似洪水瀑布般向他們身前染來,將眼前的天地一瞬改變了麵貌。


    那雲繞青山之景,霎時間變作荒土平原。


    平原之上,除了青天白日,煙塵沙暴,便隻有插入地下,不計其數的枯塚斷劍。


    “是劍宗的小天地!”


    眾地仙見多識廣,自也不會驚奇什麽,反倒覺得理所當然。


    因靈境修士動輒毀天滅地,對這生靈洲皆有不可逆的損害。


    所以真正要拚殺個你死我活之時,大多都會於小天地之間角逐,如此,即使打的海枯石爛,外界也仍然歲月靜好——


    隻不過,眼前三人似乎隻將他們二十餘地仙拉入了小天地之中。


    那數以萬計的門人弟子,還將直搗黃龍,將那山中劍宗付之一炬!


    唯獨悄然拔劍的江秋皙三人知曉。


    迎接那數以萬計門人子弟的,或將是杳無人跡的一座空山。


    若不願死心,滿山搜尋,便要與連同王昊在內,剩下的三個靈境角逐——


    無非是死路一條罷了。


    便如他們,麵對眼前的眾人。


    “江秋皙,便讓本王將你扒個幹淨,再送入本王的洞房,當作本王的暖房丫鬟!”


    妖王朝天大笑,身後妖神真身已如法天相地般凝聚在後,那彌漫血煞之氣,猶如參天巨人般高壯的猛虎,隻踏在這荒原平地之上,便足以踐踏起狂風裂石。


    猛虎與他的闊刀齊頭並進,掃出呼嘯罡風,便向著江秋皙一並撞去。


    在猛虎身後,孫渠棠與丈夫柳慕渠亦不留手,兩人合力,將眼前葬劍天地化作月夜之色,皎潔月光撲灑荒蕪之上,墜下如星如雨的銀刃。


    夏清荷亦不留手,舉手之間,便似枯木逢春,與大地之上升騰參天藤蔓荊棘,化作綠野囚籠。


    圓海音如聖誦,輕聲呼喚,座下金毛犼便飛躍而出,血盆之口釀出如金縷般的熔岩——


    身後散修,亦各顯神通,盡數向江秋皙招呼而去。


    或也有人留手,但所有人都清楚,任何一個靈境修士,都不可能招架住如此之多的地仙手段。


    世人口口相傳,合歡宗曆時半日覆滅。


    唯有他們曉得,當年合歡宗的覆滅,不過須臾而已。


    可他們卻見江秋皙,隻向前一步。


    遞出一劍。


    這一劍該如何形容?


    眾修士無法言明。


    隻覺得,這一劍竟如此的稀鬆平常。


    他們看不透這其中的真意,看不出這究竟是怎樣的劍招。


    他們隻看清了江秋皙的動作。


    拔劍,出劍。


    哪怕她出劍的姿態如此渾然天成,出劍的動作便似巧奪天工,就好像世間的每一次‘出劍’,都該是這個樣子。


    卻仍然掩不住這一劍最根本的質樸。


    所有人都在心頭戲謔一聲。


    皆言劍宗傳承萬年之久,其中劍經眼花繚亂,劍招層出不窮。


    可到了眼前這女人的手裏,竟看不出劍宗的半分玄妙。


    難道她以為憑借著這平平無奇的一劍,便足以抗衡他們二十餘人不留餘力的道法麽?


    還是她根本無力抵抗,或是根本放棄了抵抗?


    孫渠棠認為是後者。


    若是她在這二十餘人前,自是不會再反抗什麽。


    那是真正可堪毀天滅地的力量。


    反抗?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遙想世人是如何評說她江秋皙的?


    同境無敵?


    可再怎麽同境無敵,麵對這雲泥之別的懸殊,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看吧,她身旁那兩個不爭氣的師兄,甚至都已被他們二十餘地仙給嚇破了膽子。


    劍都還納在劍鞘裏,不敢出呢。


    “千秋佳人,舉世劍仙?


    言過其實罷了。”


    想到當年那站在自己身前,那宛若不可一世的江秋皙,今後所要麵臨的屈辱下場,孫渠棠的心頭便有無盡的快意。


    這事本不至於發展至此,愛別離本都與她無關的,她也不想跟劍宗作對。


    可你偏偏在人前那般折辱我。


    要怪,就怪你江秋皙——


    太刺眼了吧。


    太多的雜緒,隻在一念之間,便反複徘徊在孫渠棠的腦海。


    她或許真的想了很多,真的想通了許多。


    卻唯獨沒想明白,鹿鳴與侯星海究竟為何沒能出手——


    他們也在笑。


    隻想著,終究是讓時間淡忘了一切。


    千年的時光,彼此都踏上了靈境的高峰,以至於太久的時間沒有交手,沒有殺伐。


    才讓所有人都漸漸忘卻了江秋皙的劍——


    他們隻瞧著站在身前的小師妹,蕩起了一道明滅的劍光。


    那劍光所沒過之處,恰是眼前地仙襲來的萬千技法。


    那些道法著實絢爛,力與術的交疊,冰與火的交織,隻怕是太多人此生僅見的畫麵。


    但不是江秋皙此生僅見的畫麵。


    “不夠。”


    憑它們便想觸碰江秋皙劍的極限,還不夠。


    於是眾人忽覺,那劍光所沒過之處,那萬千道法交疊的盡頭,竟就此崩碎,有了瓦解的跡象。


    可那道法停在了半空,劍光卻不曾停歇。


    它沒過了神相,沒過了道法,沒過了眼前的每一個人,延綿了這片枯塚近乎千裏的洪荒。


    於是神相險些破碎,道法就此熄滅,連帶著漫不經心,自以為塵埃落定的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支起了護命的法寶——


    “不好!”


    “轟隆——”


    這劍光所過之處,激起千裏狂沙。


    塵埃散去,眾修士並無大礙,可回想方才目之所及的一切,仍舊觸目驚心。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劍!


    “為何如此平常的一劍,竟能有如此威力!?”


    圓海通體肉身化作純金,那恰是他修成正果的羅漢金身。


    唯有此刻,他才後知後覺。


    原來不是江秋皙參透不到劍宗劍法的玄妙。


    是他們參透不到江秋皙這一劍的玄妙。


    這一劍極盡質樸,卻夾雜著這世間的劍道本意!


    縱然這萬千劍招五花八門,但歸根結底,出劍就是為了殺敵。


    可若是遞出的任何一劍,都足以蕩盡敵寇。


    那百般複雜玄妙的招式,又能有何意義?


    無非是出劍之外的冗餘而已。


    ‘出劍’,便隻是‘出劍’。


    任你魑魅魍魎技,我自一劍破萬法。


    這便是江秋皙的劍。


    而眾人轉瞬間,更雙目圓睜起來。


    他們恍然發覺,方才的一劍,甚至不是人為的刻意。


    沒有什麽拚盡全力也要破除道法的執拗。


    那真的隻是江秋皙稀鬆平常的一劍。


    是她隨意出手便可抵達的高峰。


    接下來,她要出第二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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