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沉默著,想要說些什麽,聲音卻幾近顫抖。


    他根本沒辦法說出哪怕一個字。


    說出的任何一個音節,都仿佛撕扯著他僅剩的道德感。


    他的眼前擺著一個對任何人而言都堪稱天大的誘惑,代價卻僅僅是犧牲一個他甚至不算了解的女人——


    他真的不夠了解她。


    她說他曾救過她,但對如今的江河而言,那根本是一段子虛烏有的記憶。


    不論她對自己是何心意,都不可能與切實相處過的顧青山比擬,這是不爭的事實。


    換言之,她對自己並沒有那麽重要。


    沒有那麽重要,便可以任她犧牲。


    以此來換取一份莫大的饋贈……


    “賬不是這麽算的。”


    江河喃喃道。


    似乎是後知後覺,他發現自己決定起來,並不如想象中的猶豫:


    “這代價,我付不起。”


    “什麽?”孟羌娥懵懂地抬起頭來,便發現心上人也在瞧著自己。


    她讀不出來那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情緒,有茫然,又苦澀。


    “繞了這麽大個圈子,到頭來隻是為了讓你犧牲自己,成全我的修為。


    我做不到。”


    他感覺到孟羌娥那握緊自己手腕的素手更用力了些,隻聽她的聲音亦顯顫抖,隱忍中帶著些許啜泣。


    那啜泣亦是複雜。


    她承認她是喜悅的。


    可望著金鍾上已被衝裂的紋路,那發覺被欺騙千年而顯得癲狂的汙濁,她不得不道:


    “你必須這麽做。不然,你出不去的……”


    江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像是吐息著心頭的鬱悶:


    “再試試。”


    “為什麽……這對你來說,不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麽。你不愛我……”


    江河沉默著點頭。


    她說的是實話。


    他對眼前的女子,從來沒有過一分愛意。


    哪怕在她自願犧牲的現在也是。


    “我不愛你,卻我不希望你為我而死。”


    他道,


    “我這個人自私的很,哪怕你們所有人為我一步步設下棋局,為了今日這一刻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我也仍然不想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我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都隻想活著,對生活本身並沒有更多的要求。


    無非是活著、好好的活著……


    可偏偏賣友求榮這種事情,滿足不了這個條件。


    讓你為了這種理由就為我而死,隻會讓我一輩子都寢食難安。


    我不想在往後的人生中,時刻都回憶起一個因我而受盡折磨的女孩。不想讓我未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她身死道消的基礎之上。


    我不願意,更舍不得。”


    “舍、舍不得?”孟羌娥怔怔地瞧著江河,這卻是個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回答。


    “我的確不愛你,但卻不代表我不珍視你。”


    江河道,


    “哪怕直至今日,我仍然對你的愛感到困惑,仍然認為我並不值得你為我這麽付出,可你所做的樁樁件件,卻又讓我很難忽視這一切。


    我不知你的愛從何而來,許是在過去或未來的某一刻,但你伴我百年,屢次救我,我卻真真正正把你看作我的朋友。”


    “朋友……”


    江河喃喃著,既是在說服對方,也是在說服自己:


    “如有必要,我或許真的會手刃一個於我無關痛癢的人,無論他的生平、好惡。


    可我沒辦法對我所珍視的人下手。


    唯有這一點,我做不到。”


    遙想初臨生靈洲之時,江河也曾設計害顧青山深入險地,若非她機敏過人,或也遭了他的暗算。


    可當他們真正產生羈絆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會動那般相似的念頭。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聖人。


    隻覺得自己曆來平凡,是一個普通人。


    他也殺過人,也有為人詬病的雙重標準,也分親疏遠近,做不到麵麵俱到,更談不上什麽公平——


    他真的隻是一個複雜的普通人。


    卻也因為他的普通,讓他無法做出所有人期望的選擇。


    他忽然打量起四周,又看向自己來時的方向——


    他知道,那促成這千年局麵的人皇仍在看著他,看他在自己的掌控下走著如他所期望的步子。


    但這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我不知你們到底花了多久的歲月,促成今日的棋局,隻為了讓我毫無瓶頸地踏上靈境。


    也不知你們為何一定要選擇我。


    但很抱歉,我做不了違背本心的事情。


    哪怕死,我也想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的死去。


    如果一定要我落下殺人取靈的棋子,才能解開這所謂的棋局……


    那這棋,我不下了。”


    江河道,手中魚腸微顫,蕩出龍吟陣陣,好似在長久的壓抑中卸下了擔子,長吐一口快意地龍息。


    那劍氣四掃,寒芒垂落,斬上了孟羌娥皓腕的泥漿。


    他力道控製的恰好,汙濁本就脆弱,他不信切不斷兩者間的聯係。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牽起孟羌娥的手,拉著她從如金蓮綻開似的龍爪上站起身來,隻打算撤掉護身的金鍾,帶她逃離這是非之地——


    哪怕將要麵對的,或許是那靈境人皇的怒火。


    但他心意已決。


    正這麽想著,卻聽耳邊宛如咆哮似的心聲,徹底震顫了他的心神。


    青玄子那沙啞卻中氣的吼聲,像是紮在了他的耳膜裏:


    “孽障!你怎能如此痛下殺手!?”


    “你在說什麽——”


    江河隻覺這青玄子是瘋魔了不成,他斬的明明是汙……


    他下意識半轉過身,才發現那柄古樸的長劍,已洞穿了女子的胸膛。


    烏黑的血液從那縫隙間淌到劍上,沒有再向江河身前攀附的跡象。


    可這一劍,卻貨真價實。


    “不可能!”


    他不敢抽劍,唯恐釀出更嚴重的傷勢,


    “我明明是斬地汙濁,為何會——”


    “不要自責。”


    孟羌娥半跪在他的身前,握緊了他的手,就像是要更多的感受他的溫度,


    “是我。”


    她眸間的幽紫漸漸褪去,卻仍然留有一抹靈機。


    那是她慣用的伎倆。


    也是她絕不會對江河使用的伎倆。


    她不希望用這種手段去取得江河的愛意,哪怕他注定不會愛上自己。


    又不得不用這種手段去操縱江河殺了自己。


    因為她深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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