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


    看著那幾乎被遮蔽在陰影中的狼狽輪廓,江河遲疑之中,又不斷猜想著對方的身份。


    孟羌娥認不出眼前的女人。


    但當看清她雙臂上牢固而粗獷的鎖鏈,死死釘在了甬道盡頭的峭壁上時,有些事情仿佛也便不言而喻了:


    “或許她和我們一樣,都被困在了這處深淵裏。”


    她的身後已經沒有路。


    而那昏黃燭火卻停留在了她的臉側,為她照亮著方圓幾寸的光明。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見到其他人。


    這魂燈之火,隻能是她的。”


    “魂燈……放我下來。”


    江河聽明白了,轉而便掙紮著要掙脫孟羌娥的束縛。


    孟羌娥執拗不過,又怕江河還未恢複過來,牽動了舊傷,便隻好任他從懷中跳下,一瘸一拐地向那女子的方向走去。


    他與她很快便蹲在了女人的麵前,借著那微弱又唯一的幽光,這才看清了對方的容顏。


    那是一張極盡蒼老的麵容,或許尚能從她骨骼與五官的輪廓中,發覺她過去該是位讓人魂牽夢縈的仙子。


    但這仙子的皮膚早已被劃上歲月的刀痕。


    “怪不得。”孟羌娥終於了然。


    “怪不得什麽?”


    “她快要死了。”


    “她竟還沒有死?”


    江河見這自己兩人甚至都臨近這老者咫尺之間,她卻還沒能醒來,細心附耳也難以聽清她的呼吸,還以為她早已成了一具幹屍。


    孟羌娥卻有別的判斷標準,“……沒有,但也八九不離十。或許再晚個十年、百年,她就要老死在這個陰溝裏也尚未可知。”


    江河聽罷,才用混沌之眼打量過去,卻也少有的吃癟,沒能看出任何的端倪。


    出現這般情況,要麽是她當真隻是一個普通人。


    要麽便是她的修為……


    遠超江河平生所見。


    “她這大抵該是個……靈境強者吧。”這還是江河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見除了江秋皙之外的地仙。


    先前的古池根本已與萬仙山這方天地同化,意誌雖在,肉身不顯,自是算不上親身所見。


    “是靈境。但是她靈台之中的靈氣,已經不足以支撐她繼續存活太久,為求活命,她隻能靠龜息來削減自己的損耗。”


    孟羌娥過去便在懷疑,這一縷昏黃究竟為何忽明忽滅。


    原來是她的主人早已行將就木。


    隻憑著最後那點微弱的氣息,吊著她那副沉重而年邁的肉身。


    才不至於被湮沒在曆史的長河中。


    “那盞魂燈為什麽要指引我們尋找到她……她究竟是誰。”


    就待兩人還在細究眼前老嫗的身份之時,江河卻忽聽耳邊仿若出現了江宗主的呼喚:


    “師姐!”


    他從未聽過江秋皙有過如此急切的時候。


    便像是無波的清潭中忽而掀起了漣漪。


    但心中更為震驚的,是他為何能夠突然聽見江宗主的呼喚:


    “江宗主!?你——你在這附近嗎?”


    他連忙環顧四周,妄圖用身後那道微弱的魂火分辨環境,瞧見那個本該消失在千年時間中的女子。


    直至他一無所獲。


    但江秋皙的聲音卻提醒著他,方才所聽到的一切,都不是錯覺:


    “你能聽到我的話?”


    江河立時明白,並非是千年後的江宗主忽然出現在了自己身旁。


    而是千年前的江宗主,正借著她所看到的畫卷,使那聲音穿過了千年的障壁,與時間一同流入了他的耳膜。


    “為、為何我能不借助那方空間就能與你有所交流?”江河大為不解。


    江秋皙也倍感疑惑,細思之下,唯有遲疑道:


    “或許是因為……在你身邊,還殘留有時間的力量。”


    “什麽意思。”


    “我不清楚,便如同我對你我先前交匯時的空間,所感應到的一般——我隻能從中感知到些許時間的規則,卻無法觸碰。”


    江河記得江宗主過去曾在兩人初見之時,描述過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所以她是在說,自己所處的位置,尚還殘存著微弱時間的力量,以至於牽動了兩人交匯的那處空間,達成了更高層次的效果麽?


    “那你方才說的是‘師姐’,豈不是說明——”


    江河再度看向眼前沉睡不醒的老嫗,終於意識到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唐前輩!?”


    “我不會認錯。”


    江秋皙肯定道。


    但她的回答卻讓江河心生疑竇。


    天機子所言不虛。


    他的確兌現了一部分的承諾——


    幫助自己找到了藏匿在萬仙山的唐糖。


    可他既是一早打算利用自己,又為何一盞從天機山搜羅出來的魂燈,能引領他們找到這無風裂穀下的唐糖?


    莫不是自己現在的經曆,亦在他死後的謀劃之中?


    而時隔五百年,自萬仙山去而複返的唐糖又為何會被囚禁在此。


    古池將自己煉作此方天地,唐糖的境遇他不可能不知曉,那他又為何默許自己被引領至唐糖的麵前?


    江河意識到,直到現在,哪怕尋覓到了唐糖的蹤跡,他也仍然被壓在那無形的大手之下,掙脫不掉,猶如海上扁舟,唯有隨浪順風而行,才不至於被逆流拍打進無底的深淵。


    受人掌控的感覺並不好受,但他隻能按照天機子與古池既定的劇本‘演繹’下去——


    喚醒這個沉睡不知多少年的女人。


    不論是為了劍宗,還是為了活下去。


    江河欲要觸動那猶如死去的女子。


    可對方卻先他一步抬起了雙眼。


    那束縛她雙臂的巨大鎖鏈顫動些許,哪怕甚微,卻也在寂靜的峽穀中回蕩三分。


    借著昏黃的魂火,這穀底唯一的光源,她依稀分辨出江河那被映照的側臉:


    “江……河。”


    “您認得我。”


    江河恭敬道,轉而才想起,或許在五百年前,她便已經在鯉國見過了百萬筆的那副畫像。


    唐糖不曾解釋,卻是釋然地笑了笑:


    “原來我過去所有的猜想都是真的……鯉國、劍宗、秋皙那日來找我的一切因由,從來不是過去締結的因果——


    它們之所以出現,皆是因為未來出現的那個‘變數’。”


    “變數……您指的是我?”


    “江河,你知道他們為何要引你走至我的跟前麽?”


    “為何?”


    “因為他們需要你從我的口中,知曉過去的真相,以塑成今日的因果。”


    江河聽懂了她的意思:“也就是說,隻要我從您口中得知了真相,今日的一切便注定會發生。”


    唐糖輕輕點頭。


    “那我可以選擇不聽麽?”


    如果他現在選擇放棄,那未來是否便無法影響到過去,他今日也不會被困在這穀底之中?


    江河不敢確信。


    但唐糖卻道:“不能。”


    “為何?”


    “你若不聽,那我留在這不見天日的穀底,便沒有了意義。


    秋皙,接下來我要說的一切,你一定仔細聽清——


    你和劍宗,在五百年後,都會一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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