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鯨在泥海中徜徉了不知多久。


    王昊並不知外界曆經了多少個晝夜來回,隻知引渡鯨被黑泥淹沒後,他們視野所見都是無盡的汙濁。


    那細密的觸須在這期間愈發大膽,有的甚至妄圖穿透引渡鯨的皮肉,他們隻得在那黑泥滲透進來的一瞬,將諸多泥漿斬殺。


    周而複始,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


    而引渡鯨終是在遨遊中落定。


    它嗚咽一聲,像是在提醒著腹中的眾人。


    江秋皙感應到了它的思想,啟動爭流舸上的發盤,讓白芒霎時籠罩住偌大的船身。


    旋即便隻覺一陣顛簸,引渡鯨竟是硬生將他們吐了出去。


    船身飛出的頃刻,黑泥就排山倒海似的傾軋而來,鋪張到乳白的護罩之上,一瞬將那護罩拍地明滅。


    王昊疑惑回望,卻已尋不見引渡鯨的身影,不由疑惑道:


    “它要做什麽?”


    “它要吞噬它們。”江秋皙簡單解釋,運用法盤,使爭流舸如長驅的利劍般衝破黑泥的桎梏。


    他們漸漸看到眼前一抹明光,旋即便再度重見天日。


    四下仍是無垠的黑海,卻仿佛在向著爭流舸的方向爭相湧動。


    再看船下的泥海,它們已然呈現漩渦的模樣開始向海底螺旋滾去——


    王昊這才明白,引渡鯨為何要將他們從腹中吐出:


    “它是要將所有的汙穢全都吸入肚子裏?它那身板能做到麽?”


    誠然,引渡鯨的身軀如巍峨泰山,單單一隻瞳孔便要比爭流舸要宏偉。


    但與這整個世界相比,再龐大的身軀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看到那‘海平麵’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那遠方被黑泥遮蔽的白雲都要顯現出其原本的模樣,王昊心中的懷疑也愈發減輕。


    敖瑩忽然道:


    “這引渡鯨若是天道留下的手筆……或許傳說並非虛言。”


    王昊一愣:“指的什麽?”


    “傳言引渡鯨與無盡之海的迷霧,皆是上個時代留下的遺產。


    可倘若如你所言,天道早在多年前便銷聲匿跡,它們未必沒有可能與這些七情六欲一樣,皆是天道的遺骸。


    這也便可以解釋清楚,引渡鯨為何能夠短暫的脫離世界靈氣的束縛,越過障壁,穿梭到世界的背麵。


    因為它在過去,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


    敖瑩猜測著,忽然看向了沉默的江秋皙,


    “無盡之海的迷霧,為生靈洲攔截了汙濁的去路。


    引渡鯨徘徊在龍族的身邊,等待未來的某一日,帶著既定的人選來到汙濁的源頭——


    如今,他忽然試圖吞噬這背麵的汙濁,是否說明,它知道它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王昊思緒明朗,認可道:


    “我們所經曆的一切,都不過是天道的安排。”


    恍然中,他的目光也不由落到了江秋皙的身上。


    她一如既往的平靜。


    仿佛這世間已沒有什麽事物,能驚起她心中的漣漪。


    王昊的嘴唇微顫,心中那抹熟悉的陌生感,又似重新出現。


    他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個女人明明隻距離自己數尺之遙。


    卻又讓人以為他們相隔天涯海角。


    這種涇渭分明的距離感,伴隨了自己與她相識的千年光陰。


    她一直沒有變過。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她永遠都與她相熟的任何人,仿若身處兩個世界。


    他原以為這是性格使然。


    她或許就是這般清冷的性子。


    帶著些不食煙火的仙氣。


    這讓他時常會去思考,究竟是怎樣的過去,讓她得以這般處事待人。


    可帶著這樣的想法,再看今日的一切,王昊終於有些明白了。


    是他把事情看得太過複雜了。


    他之所以感覺他們並不處在同一個世界。


    或許本就因為,他們的確不是同個世界的人。


    好比現在——


    他有幸成為了天道手筆的見證者。


    卻無緣成為這一切的參與者。


    縱使王昊嘴上如何自謙,說自己如今擁有的一切都不過爾爾。


    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他,也不免理所當然的以為,他便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縱使過程悲慘,但他如今已幾乎獲得了他能獲得的一切。


    財富、權力、地位、就連世人傾慕的仙子也對他暗許芳心……


    可哪怕他身懷靈境的修為,哪怕他坐擁穿越者的身份,哪怕他過去千年的人生如何波瀾壯闊——


    今日發生的一切,他都已無法插手。


    這是寂滅的天道,所刻意布局的戲碼。


    他或許有站在這裏,旁觀這場戲碼的演出的資格。


    卻永遠沒有入戲的可能。


    這份救世的功勳,早從一開始便被天道安排了著落——


    而那個唯一有資格入戲的女子,甚至不需要使出多大的氣力。


    因為天道早已幫她安排好了一切。


    她隻需要將劍刺入引渡鯨的腹部。


    那引渡鯨便會自行兵解,毀滅這滿眼的汙濁。


    江秋皙。


    她是唯一一個,被天道賦予了資格的人。


    隻有她,才能將手中的劍,刺入天道的遺骸。


    於是他看到那白衣似雪的女子緩緩懸浮在了半空。


    看到她抽出那柄寒光凜人的寶劍。


    看到那汙泥被天道的遺蛻聚攏在了腹中。


    看到她一劍劃破了汙穢的長空。


    這一切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甚至順利到——


    “讓人感到無力。”


    看著眼前已然兵解的引渡鯨,劍痕之處綻放出璀璨的弘光。


    那崩解後的靈氣散在了天幕,化成了一場琉璃色的大雨,洗滌了半個世界的汙穢。


    那雨滴落在荒蕪的基岩上,化作了濕潤的土壤。


    落在雨中的泥土上,又冒起春筍似的新芽。


    落在新芽的嫩葉上,又伸展翠綠色的枝葉。


    荒蕪被大雨漫作了綠野。


    平原被傾盆覆作了森林。


    那被汙泥侵占了不知多少個千年的荒野,竟被人用簡單的一劍,斬出了又一片全新的天地。


    這一切都平淡的水到渠成,全然沒有他初至時的隱隱憂心。


    但王昊的嘴角卻仍然牽扯出一抹苦笑:


    “有種哪怕你拚盡半生的努力、全力以赴,也沒有資格得到的東西,卻早早被別人出生起就內定的既視感啊……”


    他心中雖談不上有多麽嫉妒,卻也對現實感到舉足無措。


    他看著仍然平靜的江秋皙,終是無奈地笑了笑:


    “江宗主。


    因為你的存在,便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該是命定的。


    可若命中早已注定,那我們過去所努力的一切,又有什麽存在的價值呢。


    我又如何,把握我想要的未來。


    要說我過去的修行,都是為了你的注定而添磚加瓦……


    實在是有些,讓人挫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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