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急匆匆地越過人群,走到了薛正陽的身前。


    若非念及他現在是個步履蹣跚的老人,生怕一用力就讓他那瘦削的筋骨斷個七零八碎,江河真想好好拽著他的衣襟問清楚,他到底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本不必如此!


    薛正陽瞧見江河來勢洶洶,隻向他輕輕招了招手,示意他暫且歇息怒火,道: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且找個清淨些的去處。”


    他的聲音也不再溫潤如玉,雖一如既往的平穩,卻也難掩年老後的沙啞。


    江河懷揣著滿腔疑惑,四下打量過後,便先行帶著薛正陽回到了自己休憩的營帳之中——許是因為他仙人的身份,那偌大的營帳隻安排了江河一人獨住。


    而今夜色漸濃,待與薛正陽一同踏入營帳之中後,江河便直接道:


    “我昏迷已經很多天了,你現在才回來……莫不是一路走回來的?”


    薛正陽找了把藤椅,晃晃悠悠地坐下,點了點頭道:


    “能省點靈氣,就省點靈氣。”


    “該省省,該花花。可算是給你玩明白了是吧?”


    江河緊緊捏起了額頭,歎了口氣,


    “跌境了?”


    “跌境了,我就不會是這副樣子了。”


    薛正陽輕輕笑道,


    “還差一些。”


    “還能活多久?”


    “你盼著我死?”


    “是你在盼著自己早點死。”


    江河壓根沒什麽好氣性,看著薛正陽那年邁的麵容,當真是越看越氣,


    “那個蠻國國師,他花了百年時間修行到如此境界,一切謀劃也不過都是為了修為更進一步——他根本就不是什麽亡命之徒!


    隻要對他沒有既得利益,他根本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當時到了那個地步他已經黔驢技窮,無非是再行吊著一條命,放他走讓他禍害別處就是了。


    你浪費那麽多靈氣,一把火把蠱池燒掉了,可結果呢?


    我們本來就已經算是贏下來了,你這麽做除了讓你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之外,又有什麽意義?”


    薛正陽擺了擺手:


    “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但你先別那麽著急。坐下,坐下我們好好聊。”


    江河拍了拍腦袋,深知事情已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再怎麽幹著急也沒法挽回。


    稍稍冷靜下來過後,他也便坐在了薛正陽的對麵,道:


    “行,但你總別告訴我,浪費靈氣就是你所說的分寸。”


    “我這並非是在浪費靈氣。”


    薛正陽雖然容貌蒼老,但到底是修士,身子骨還算硬朗,不如外表一般風燭殘年。


    卻見他忽然直起了腰板,麵容似是帶有年邁過後本就平增的肅穆,道:


    “我親眼見過它所積蓄的蠱池,那是以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輔以蠱蟲之間的廝殺,所釀成的血池……


    它讓蠱蟲在廝殺裏,活生生把人啃死,讓人們死後的情緒、乃至混身上下的皮、肉、血,與蠱蟲之間釋放的靈氣交相混作在一起,這才促成了‘蠱氣’這種人為靈氣的誕生。


    但這種人為促成的靈氣,效率實在太過低下。便如同上古時期,修士放火燒山用以填充靈氣一般愚蠢——


    在人們修為淺薄之時,的確可以用這種方法輔以修行。


    但它已然抵達地境高峰,花了七年時間,用了近乎半個蠻國的人口,都才不過填充了它一條命的靈氣。


    就算你今日放它離去了,任由它在生靈洲興風作浪。待有朝一日,它的境界愈發高深,屠了一國、兩國、乃至十國……待它屠到無人可屠之時,發現自己的修為還不算夠。


    你又怎麽能夠保證,它不會回過頭來,再看看這東北一角的鯉國?”


    江河搖頭否認:


    “在它屠盡十國之前,便已然有三山五宗,甚至是天庭的人找上門來。


    它以人命修行,已經算是犯了天庭的忌諱,待有朝一日成了氣候,自然會有人將它製服,何須你如今大費周章,不惜耗費自己的壽元為民除害?”


    薛正陽執拗道:“十國百姓已然足夠算多。”


    江河自覺有些氣笑:


    “這天底下修士不知凡幾,每天都要因為修士死去太多凡人,是不是每一個人,你薛正陽都要去管?”


    薛正陽看著江河一副據理力爭的模樣,微微眯起了雙眼。


    他並未與江河糾結這個問題,隻道:


    “我耗費的皆是我的靈氣,你又何必有如此之大的反應?”


    “因為我替你覺得不值當!”


    江河不免焦躁,


    “你自己數數你都多大歲數了?你現在本來就道心受損,無法修行,現在為了動用心火燒池,又一次性浪費了那麽多靈氣。


    你怎知你還能活過多久?你又怎知在你死前能夠重塑道心,幫你增添壽元,使你性命無憂?”


    江河自認,他沒有多麽崇高的思想。


    他做不到悲天憫人,可憐這世間萬物眾生。


    他充其量不過是對眼前的可憐人略施援手,聊以心安。


    他歸根結底是個自私的人。


    所以隻在乎他想要在乎的人。


    薛正陽聽了,難免笑了起來:


    “雖然聽起來像是在教訓我,不知為何,也莫名有些暖心。”


    江河沒有接茬,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薛正陽見江河沉默不語,亦是思慮半晌,道:


    “不過,你倒也不必為我如此擔心。我還不想死,便定然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見薛正陽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當下也壓下了無名之火,好奇道:


    “所以,你是真有了什麽苗頭,才決定出手縱火的麽?”


    “江河,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麽?曾經在對天賦之差瀕臨絕望之時,我也曾有過一次塑造道心的經曆——


    當時的我為了與師妹並肩而行,這才將心中執念化作了動力,一舉塑成道心,攀登地境大道。


    如今我雖已明確了方向,但歸根結底,缺少了一份‘執念’,缺少了一分壓力。興許隻有在麵對幾近絕望的壓力時,那神乎其神的道心,才擁有重塑的可能。”


    江河捏了捏太陽穴,恍然明白:


    “所以,再度釋放心火,除了徹底根除蠱蟲的隱患之外,更多的,是你想去逼自己一把?”


    “沒錯。”


    薛正陽與江河對視,江河分明能看出那雙眸映射的堅毅。


    卻聽他喃喃自語道:


    “不利東北,乃終有慶。


    濁仙之難,鯉蠻之爭,已是曆經跌宕起伏。


    師尊的卜測從未有出錯的時候。我想,師尊所明言的機會,興許已然來臨。


    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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