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細雪漸歇。


    但偌大的錦京城中,都隻剩少許明滅,遠不如數個時辰前,伴有煙火喧囂。


    偏遠的烏衣巷,要更顯得更為靜謐。


    夜色中唯一的燈火,是自小巷深處的破敗院落透來的。


    院落中遍地的屍體,已被通知而來的小吏帶走,他們死去的消息,最終會被描述為‘邪教’的手筆,帶到他們僅剩的親人耳邊。


    滿院的汙血被薛正陽的火焰蒸騰幹淨,留在院落之中的江河幾人,已不再能聞見傍晚時分那股濃鬱的血氣。


    內室之中燃著燭火,包括萬仙山三人在內,他們皆在整理著薛正陽帶來的七萬份問卷。


    他們的閱讀速度已遠非常人可比,但七萬仍舊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這花去了他們相當一部分時間。


    但江河的眉頭,卻擰地十分緊湊。


    他隻感覺心情愈發複雜,但終究是說出了自己得出的結果:


    “沒有。”


    “沒有。”


    其它幾人的結果,也緊隨其後。


    蘇唯依看著兩位國師愈發濃重的臉色,不由問道:


    “這些人裏,沒有這冊子上的一百個人,說明什麽……”


    薛正陽解釋道:


    “這七萬份調查問卷,是經過多重篩選之後,所得出的‘有可能被煽動’的百姓。


    不必考慮這其中是否存在不確定因素,因為七萬份的樣本已經足夠大,勢必會將這城西的一百人囊括其中。


    哪怕無法做到涵蓋所有人,也總要發現一兩個人名才對。


    如今無法在問卷中找到能夠對應的名字,隻能說明一點——


    他們早就知道了這份問卷的意義,並提前做出了規避。”


    蘇唯依好像有些明白了:


    “所以說,這些調查問卷就沒有作用了?”


    “沒錯。”


    “那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豈不是就被白白浪費了?”


    宋春堂挑了挑眉,看向江河,仿佛終於能揚眉吐氣似地。


    但他沒敢多說。


    他怕正在沉思著的江河,會突然在氣急之下把他罵個狗血淋頭,到時他若是無法適時回擊,就容易在蘇師妹麵前丟了麵子。


    但江河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他早早便開始回顧,自知曉濁仙混入鯉國之中後,他所籌備、實行的一切計劃。


    首先能夠確定,在鯉國的曆史上,尚還不曾出現調查問卷這種比較正規的事物——


    這也是他決定實行這個方法的根本原因。


    如果每個百姓都了解、熟悉調查問卷的意義,那這份問卷便失去了真實性。


    但在確保‘新鮮’的前提下,這些名冊之中,算得上‘正式教徒’的高層,卻早早便知曉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題意味著什麽,並提早做出了規避。


    那便隻能說明,調查問卷的目的,早在一開始就被潛藏的濁仙發現。


    可這個目的,僅有包括鯉國同僚在內的極少部分人知曉,無論是文武百官,亦或是回訪小吏,都隻是遵從皇帝的命令盲目的行事。


    如此一來,便隻剩下了一個事實。


    “濁仙就在我們身邊。”


    江河斬釘截鐵道。


    此時,就連看向薛正陽的目光,都抱有了些許懷疑。


    但想到這本就是薛正陽發現的,這份懷疑也便就此打消。


    “茅野望、路任家、崔蘭香、魚玄機、顧青山、魚幺幺,還有你、我。”


    江河緩緩道,


    “隻有我們這些人,明白這十個問題的真正意義所在。如果隻是平常百姓,哪怕他們能知曉些許深意,也絕對無法完全逃出七萬人的名列。


    顧青山和魚幺幺大部分時間都與我待在一起,他們沒有被汙染,亦或是汙染他人的時間。


    這個國家本就是魚玄機的,他如果是濁仙沒必要用這種手段。


    如果那個濁仙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問題,便出現在其它三人的身上。”


    這是江河能夠想到的,最為合理的推斷,


    “仔細想來,他們三人與我們近乎同時間入城。


    吳凡既然已在國師大典之前,就成為了濁仙教徒的一份子,便說明在此之前濁仙便已然到來。


    那麽他們三人在時間上也極為吻合。”


    茅野望、路任家、崔蘭香。


    這是僅剩的可能。


    “原來……我們一直是在濁仙的眼前做事。”


    當薛正陽意識到這個可能之時,唯有苦澀的笑容能代表他的心情。


    “沒錯。”


    江河又不自覺地咬起了他的上唇,隻覺得心有餘悸,


    “這個人很聰明,相當聰明。


    如果沒有安大義這個變數,我們或許根本不會發現調查問卷作假的問題……


    而哪怕我們能夠在之後意識到問題,重新回頭,他也已經能在我們浪費的時間裏,去做太多我們想象不到的事情。”


    薛正陽擦拭起額頭上細密的冷汗,點了點頭,認同道:


    “還好,還好我們還能遇到巧合。”


    如果江河與薛正陽不時常去豆腐腦的攤子吃飯,如果他們從不曾在意安玉這個小姑娘,那有關安大義與安玉的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


    安玉仍然是那個沒有靈台的小姑娘,她仍然會在調查問卷中,透露出自己沒有靈台,卻仍然想要修仙的願望。


    但他們卻沒有了從安大義口中,得知到吳凡的可能。


    因為那個時候的他們,都隻是對修行一無所知的凡人,安玉會被蒙在鼓裏,懷著僥幸心理,期盼著遲早有一天,自己能夠入道修仙。


    安大義也便不會見到女兒的痛哭,懷著嚐試的打算參與到邪教的行列之中。


    又或許他的確這麽嚐試了,然後便在鬱氣的作用下飽受摧殘,直至走向死亡。


    江河並不懷疑,他們終有一天會發現奇怪,調轉方向查漏補缺。


    但到那個時候,天知道濁仙究竟做了些什麽。


    他們的方向並沒有什麽問題。


    如果濁仙不曾知曉調查問卷的意義,那他們遲早能找到濁仙的馬腳。


    可這個世界不存在如果。


    但好在,它還存在巧合。


    正待兩人這麽想著的時候,洛瑤那平靜的聲音卻再度傳來:


    “沒有巧合。”


    “什麽?”


    薛正陽意外地抬眼看向洛瑤。


    洛瑤也仍然在直視著他:


    “唯有命運是絕對的。”


    她像是在回答許久之前,薛正陽所與她辯論的話題。


    又像是在反駁薛正陽當下的說辭。


    但在江河看來,她更像是在提醒薛正陽。


    她轉而又道:


    “‘因’源於過去,映射未來。這世上從沒有偶然的巧合,唯有既定的命運。”


    江河挑了挑眉。


    他能夠明白洛瑤的意思——


    這個世上不存在如果,也更不存在巧合。


    正如他們與安玉小姑娘之間的因果一般。


    正是薛正陽的喜好、品性,塑造了如今的一切。


    薛正陽就是一個正直直率的人,在麵對安玉的詢問時,他無論如何都會告訴她真相。


    安玉也無論如何都會在夜晚哭泣。


    安大義也無論如何都會找上吳凡。


    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發現真相。


    正是這諸多的因,塑造了今日的果。


    讓薛正陽得以察覺到意外,讓江河意識到濁仙就在身邊。


    而這,便是‘命運’。


    既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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