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看了他們一會兒,慢慢從窗邊退開了。


    直到現在,他耳畔的那種低沉的嗡鳴聲還沒有消失。


    他覺得有什麽東西還在注意著他。


    他從前跟外邪打過交道,雖然算不上熟悉,可覺得也能分辨得出這種注意是“注視”,還是俯瞰蒼生般的“一瞥”。


    他覺得是後者。


    像在冥冥中有一雙洞察世間一切的眼睛正在凝視蒼生,於是蒼生伏拜,而他則是仍舊站著的那個人。


    梅師姐,婁何,劍俠們……都瘋了,入迷了!


    如果是薑介真成了,無論他用的是什麽辦法,自己都想不出任何應對的手段了。蚍蜉撼樹,用在此刻再貼切不過!


    自己不能再站著了。


    於是他發了一會兒愣,轉臉看看梅秋露,又看看婁何,把眉頭皺起:“你……你們說的是真的?”


    梅秋露朝他招招手:“你過來,坐下來。”


    李無相就依言走過去,在她身旁的床邊坐下了。


    “修行的時候要守住本心、分得清本心。譬如有的時候入妄,為幻相所迷,這時候你就要分得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幻。”梅秋露將手搭在他肩頭,耐心地說,“你資質好,修行也順利,所以沒入妄過,也沒分辨過真幻。”


    “李無相,幻相是很真的。有人提起幻相,總想到些匪夷所思的東西,覺得自己是能看清的,隻不過一時心智被蒙蔽,沒看穿而已——就像是做夢,明明醒來之後覺得夢裏的事情很荒唐,但當時就是會覺得合情合理,對不對?”


    “可幻相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為合情合理、什麽時候都找不出錯處。你隻有分辨出這種真幻,才不算被迷了。就像你現在所想的事——都天司命大帝從前不存在,而今忽然人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我們瘋了?”


    “你這麽想,合情合理。可就是這種合情合理,是最難掙脫的,這才是妄字最難的地方。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看,是整個天下人都發了瘋,還是你一時間沒想通?你過去知道的那些,真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李無相在心裏說。


    但他現在不能站著了。他不會想叫自己也跪下來,但覺得至少可以伏低身子。


    梅師姐說薑介、所謂的都天司命大帝是接過了太一真靈的權柄、代太一庇護劍宗的——這應該就是他要梅師姐、婁何、劍俠們這麽想的。


    這似乎意味著在明天的大劫山盟會上,它真有可能幫忙。


    李無相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也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麽,可現在……似乎也隻能抓住這一線生機,留到這些人活了命再做打算了。


    他就點了點頭,開口說:“好,師姐,我好好想一想。”


    這幾個字一出口,耳畔的嗡鳴聲立即變弱了。也是在此時,李無相還覺得某種墜在心頭的壓力也一下子變輕了,叫他忍不住在心裏微微出了口氣——那位都天司命大帝果然不是在凝視自己。


    但他還得把身子再伏低一些,就像一個隱匿在人群中的潛伏者一樣。


    於是他在心裏叫自己再嚐試去接納梅秋露剛才所說的話。


    這世界是有唯心的力量的,而且是真實存在的。他得先騙過自己,或許才能騙過薑介,才能叫那種目光完全從自己身上滑過——有可能。從前所知道的一切有可能都是假的,而現在的才是真的。對,就像當初被外邪投到棺城中那個府兵的身上一樣。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他,經曆了他曾經經曆的一切。實際上直到現在想起這事來,他也一直在同那種潛意識對抗,就仿佛一個人知道自己是人,可在鏡子裏,看到的卻是一頭豬,眼前所見和心中所想,哪一個才算是真的?


    這念頭一生出來,李無相覺得耳畔的那種嗡鳴聲變得更小、幾乎不可聞了。


    他完全放鬆了下來,又覺得心中的壓力徹底消失,一種輕鬆和愉悅感油然而生——


    我成功了。他高興地想,我現在應該是騙過了……騙過……


    喜悅像潮水一樣奔湧過來,淹沒他的情緒。在這情緒裏,似乎有一團小小的火花閃耀了一下,就像是黑夜中的一團烽火。


    可在這種喜悅的浪潮麵前這一點火光太微不足道了,它隻做了一次閃爍、生出流星般逝去的警兆、在李無相來得及想明白那到底是什麽之前,就被完全吞沒了。


    於是李無相猛地出了口氣,抬起頭。


    好險!


    正如梅師姐所說,幻相不是那麽好分辨的,自己剛才好險就入妄了!


    他這人修行的時候慣用些歪門邪道——修廣蟬子、集願力成丹。這些事誠然不是他的本心,而都是機緣巧合之下的情勢所迫,可似乎也正因此,叫他自己總是會冒出些急功近利、自欺欺人的念頭來。


    剛才甚至想著,要先騙過自己,再騙過都天司命大帝!


    如今妄念一破,他才意識到梅秋露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想通了是什麽意思了。


    自己早就入妄了,不是因為什麽“從前從未聽說過都天司命大帝”,而是因為自己的心。


    長久以來叫他耿耿於懷的就是玉輪山上的事——薑介在暗處發出劍光、叫所有人覺得自己就是個元嬰修為。從那時開始自己就覺得幫忙的那人其實是將自己置於險地,因而覺得心術不正。


    由著這個念頭,才將之後的一切都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想。


    可現在,在他的心智清明之後,他又想起離開金水、去到然山宗門的事情了。


    當時他被許道生堵在山壁的縫隙中突圍不得,是怎麽解了困的?


    老郭。


    在那種情勢下是以劍宗功法利誘,叫他以身犯陷幫了自己的忙,才絕地反擊、逃出生天的。


    自己那時候的做法,跟薑介這些日子的做法相比如何?


    當時要是老郭出了差錯,是必死無疑的。可在玉輪山上直到這裏,要是自己出了什麽差錯,薑介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的……要從旁人的角度來看,誰的手段更稱得上“心術不正”?


    隻檢視他人心跡是非而將自己輕巧摘出,這就是妄了。也就是因著這些……他和婁何的想法都變得偏執起來了。


    李無相閉上眼睛稍稍想了想,站起身。


    “師姐,我想好了。我還是沒記起過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這位司命大帝,但我知道他來過劍宗。”他看了看婁何,“無論在劍宗還是不在劍宗……婁師兄說得對,他並沒害過咱們。我之前是有了執念,就生出了妄心,現在看破了。隻是有一件事……那咱們該怎麽辦?天工派怎麽辦?”


    “世上知道這位大帝的人不算多。每一次他現世,都是代行太一真靈的權柄,救本教於水火。天工派不足為慮,司命大帝不會叫他們引動地火,我猜,反而是要我們借機用他們給玄教重創、再得到星槎。那東西既然能殺掉孔懸……要是僥幸落在我手中,即便沒有成就陽神,玄教的人倒也沒什麽可怕的了。”梅秋露微微一笑,“不必多想,今夜歇息好,明天按著咱們商定的去做就好。”


    李無相就意識到梅師姐現在的感覺,應該跟前幾天的自己一樣。


    那時候知道牟真元與孔懸夜裏要來,似乎是個必死之局。可在看到梅師姐的陰神遁入院中的一刹那,盡管不知道她能不能從一位陽神、一位元嬰的手中討得好處,可他還是像一個背負重擔在崎嶇山路上跋涉了許久的疲憊旅人一樣,覺得擔子被接了過去,心裏的擔憂與紛擾一下子都消失了。


    她原本就信命數,而這位司命大帝的手段神異非常,如今她和院子裏劍俠們,也是覺得身上的重擔被一下子接了去吧。


    李無相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思緒像是一陣掠過水麵的風,知道那水麵以下潛藏隱憂與凶險,可他也完全不在乎了。


    這就是被大帝所庇佑的感覺吧。他想,這可真好啊。


    於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李無相安心睡去了,沒有再睡在房梁上,而是睡在床上。


    前幾天的時候夜裏他都醒著,因為有許多事他不放心,一定要親自看見、聽見。


    譬如三十六宗夜間時在大劫山附近尋常的弟子有沒有聽到看到什麽,在盟會當天山上該如何布防、編成小隊的修士之間會不會因為宗門曾有仇怨而在關鍵時候壞事。


    大劫上的修士大幾百人,他這些天是差不多把金丹修為以上的情況都盡可能地找人問了一遍,好叫自己心裏有數。


    而今夜,他睡夢中還能聽到梅秋露在院中說話,該也是像他之前一樣詢問大劫山附近的狀況、再做出分派。可他一點兒都不想起,也一點兒都不想管這些事了。


    他甚至都不想再去靈山問九公子星槎的事——如梅師姐所說,有大帝庇佑、她明天還要出陽神,那還有什麽好畏懼的呢?


    清晨醒來時,天氣也極好,是個萬裏碧空的大晴天。


    李無相走到門口,發現石階的縫隙中新發出幾縷細草。這草很常見,葉片細長,頂端稍帶些嫩黃,葉中是深綠,而到了底下則又變成嫩綠。可今天李無相看到這草時就覺得極可愛,透著一股盎然的生機,是他往常所未曾留意的。


    他的視線在這草葉上停留了一會兒,就又注意到了石階。


    砌石階的是大青石,年深日久,邊角已經被磨得圓滑了。梅秋露喜歡幹淨,這些天劍宗的弟子就每天灑掃,於是這石階也被洗出了本來的顏色,圓潤的邊角在照陽下發著亮,看起來就仿佛邊緣是透明的。


    李無相盯了一氣這台階、深吸一口氣,又看這院子。


    原本是被牟真元毀了一半的,這些日子新修好。一塊塊石磚方方正正、看著是穩固的。木質的門窗刷著清漆,看著是潔淨的。目光從院中的石地上掃過,還能瞧見石磚的縫隙中有一個蟻穴。灰褐色的鬆軟土壤堆積在旁邊,芝麻粒大小的黑螞蟻進進出出,將昨天吃剩下的羊肉殘渣拖進去。


    李無相在這一刻意識到,這世界原來是很有趣的,這世間其實是有許許多多美好的東西值得去欣賞、體驗,隻是自己的身心從前被焦慮與恐懼占據,因此對這些美妙視而不見。


    僅僅是在今天以前,自己還對這世上人的信仰嗤之以鼻,甚至覺得梅師姐這樣的人物都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世界的神靈信仰的影響,而在某些方麵有些無可理喻。


    然而現在他明白了。


    人未必要像自己從前過得那麽辛苦。被一位高高在上的、強而有力的神靈庇護著,原來可以省去那麽多的憂愁煩擾。讓渡出了一些東西,可似乎獲得了更多。如果這就是信仰的感覺、如果這就是都天司命大帝的威能,那他虔誠膜拜,又有何不可呢?


    李無相就忍不住把那枚生死令取了出來。


    昨天看到令牌上這“都天司命大帝”六個字時他心裏發寒,極其惶恐。可現在想起那時的情景隻覺得可笑極了——他看了看這令牌,將它合在掌心,覺得自己忍不住想要夾著它、拜一拜。


    這時候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梅秋露也走了出來,停在他身邊。


    李無相看了一眼,發現她今天的衣著相當正經——她平時穿得像是個尋常的村婦,而今天卻仔仔細細地梳籠道髻、配了冠、簪了簪子,身上也披了一襲深紫色繡有七星紋飾的大氅,看著威風端莊,極有教主的派頭。


    她看看李無相的掌心,笑了一下:“怎麽了,在想今天怎麽請真靈?”


    李無相搖搖頭:“這沒什麽好擔心的。師姐你不是說今天我用這枚令牌請司命大帝就可以嗎,他也能用東皇印的。我是……今天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美好到剛才忘了還有真形教的人在山下圍著了。”


    梅秋露點點頭:“山下的人多了些,還來了個合道,我猜可能是那位真形教的東嶽壇主。不過你倒的確用不著擔心,他們昨夜沒有上來的意思,早上回報說,現在也隻是在起陣法、集結修士。要是咱們沒能請下來,他們會來攻,但你把司命大帝請下,他們也就隻能等著了。”


    李無相點頭。梅秋露就又看了看他:“你現在是什麽也不擔心,什麽也不怕了?”


    “算是吧。”


    “開始都會這樣。這就叫恩眷、庇佑。太一大帝本尊被鎮壓了,咱們劍宗沒有靈神庇佑也好些年了,我當初第一次知道都天司命大帝的時候跟你一樣,先不信的,後來見大帝顯聖才信了。你昨天說的那些,疑心的那些,我差不多全都做過想過。”


    梅秋露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但你得收著點兒心思。本教從前有些弟子,在大帝沒出世之前是很上進的,但知道除了太一還有這位大帝之後,整個人就鬆下來了——你能明白吧?修行反而受阻,甚至棄了劍心和道心。這世間是很美好,但你隻能取一點點——”


    她說到這裏,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沉重,就眨眼笑了一下,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譬如我。成嬰了,為什麽還喜歡零嘴兒?這就是我叫自己體會這世間美好的辦法。隻允許這麽一點點,一點點的甜頭,叫自己記得修行也還是為了什麽。”


    李無相愣了愣、想了想,歎了口氣:“我好像沒什麽特別喜歡的。我以前也喜歡吃點兒好吃的,可是現在也沒什麽味道了。”


    “慢慢找,會有的。”梅秋露又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走吧,把睡著的都叫醒,先去山頂。你從前在金水的爐灶裏做過一回皇帝,今天是正經要第二次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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