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華派在大劫山的駐地叫做玄光道場,這是因為駐地中最高的一座樓頂嵌著一顆珠子。這珠子一半露在樓頂外麵,一半露在樓頂裏麵,在白天黑夜時吸收日化月華,到了晚間就能將整座樓內照亮,還會在樓外放出蒙蒙的清光。


    當初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天心派表示不大高興,因為他們的鎮派法寶就是指月玄光,但素華派還是在樓門處掛了好大一麵匾額。因為這事,天心派一賭氣就沒在大劫山上設下本宗的道場來。


    所以,現在孔懸坐在頂層的宗主寶座上時一瞧見頭頂的這顆珠子,就覺得這樓中的光叫人厭煩,恨不能明天就把這珠子給拆了去——李無相現在就是天心宗主!


    她看著一生氣,座下諸人就都不言語——這幾位是附庸素華派那六派在大劫山上的“師長”,在平常時候見了孔懸,也是口稱“師姐”,而孔懸也會以“師弟”、“師妹”相稱。


    可到了這時候,都明白自己能少說話就少說話。一是因為剛才知道,巨闕宗主被李無相和劍宗教主合力斬殺了,二是因為,現在有人代他們承受孔懸的憤怒——


    孔鏡辭跪在堂中,低著頭。


    孔懸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冷笑起來:“……我教的徒弟真好啊,吃裏扒外,別人說一句話,立即鞍前馬後地忙。”


    “也不怪劍宗的人說我們三十六宗沒骨氣——李無相跟你說他要是今晚死了,就要影響天下大勢,你就跑去跟你這幾位長輩們也這麽說?怎麽,你覺得別人跟你一樣蠢,聽什麽就信什麽、就因為幾句話,就什麽都不敢做了?”


    她沉默片刻、盯著孔鏡辭,忽然將手在椅子靠手上一拍,厲喝:“娼婦!說話!”


    “娼婦”這個詞叫室內餘下六派的人心裏都微微一跳。世間說“家醜不可外揚”,素華派的掌門弟子跑去幫外人求活路,這事說起來是挺丟人,不過丟的是素華派的人。


    室內這六位都是本宗長老一類的人物,自問本宗出了這種事,即便嚴罰,也一定是不聲張為好。可今夜孔懸從李無相處回來之後就把他們全請來了,當麵嗬斥孔鏡辭,又罵得這麽難聽——有一點也該是罵給他們聽的。


    不過誰也都還是沒開口。因為今夜孔鏡辭找了六家,有五家什麽都沒做,卻也什麽都沒說。這是觀望——五大派的心思誰都知道,五大派可能要洗牌,他們這些宗門自然也不是五派之外誰都不計較排名地位,也想爭一爭第六第七、或者是掌印宗門的“嫡係”。


    就是,誰這麽多事,把這事告訴孔懸了?有什麽毛病?害別人一起受罵?


    孔鏡辭此時才在地上抬起頭來,咬了下嘴唇:“師父,弟子也是在求活路。”


    孔懸一下子站起身,她坐下的椅子這才塌了:“活路?什麽活路?我叫你死,你現在死了嗎!?”


    “弟子是……”孔鏡辭又把頭低下了,“弟子是會錯了師父的意。師父叫我去李無相那裏,我在想……”


    她往餘下幾人身上瞥了一下,又收回目光:“……在想師父或許就是想要弟子這麽做。”


    孔懸愣了一下,怒極反笑:“哦,這麽說你不是蠢,是聰明!是覺得我是叫你過去,是要讓你去找人去,好叫我自己給我自己個台階下——我不好當著他們的麵,殺了李無相,所以就不會去了,是不是!?”


    “不是。”孔鏡辭低聲說,“弟子是在為自己求活路。弟子……不想自絕,就不想看到師父你跟劍宗勢不兩立。”


    孔懸微微仰起臉:“哦,你好大的氣性啊,就因為我的那句話?好啊,你不想?我現在就偏要你想——”


    她說了這話,頓了頓,掃了室內幾人一眼:“李無相一口一個法統、傳承,他這麽喜歡講規矩,好啊,今天我清理了門戶,你看看他有沒有規矩管我素華本宗的事,會不會來救你!”


    她猛一抬手,疾步向孔鏡辭走去。可就在這時候,卻瞧見玉都派的大長老曲洪沒在看此處,而在看樓外,皺起眉、輕輕地咦了一聲。


    她心頭一陣厭煩,正要說話,又看見五官、靈溪兩派的長老此時也在看樓外。


    她剛才坐在座北的椅子上,室內六個人就像她門下弟子一樣分列在兩邊。五官派、靈溪派、玉都派這三人是站在西側,麵朝東的。而這玄光樓朝東的一麵就鄰著往大劫山頂上去的路,素華駐地又燈火通明,因此是能清楚地瞧見路上的情景的。


    孔懸因此也皺著眉,往樓外看過去——


    就看到了十幾個人。


    過了大劫山門,往來的都是三十六宗弟子,無論宗門強弱,總歸是這天底下繼承了法理正宗的修士,因此即便不說袍服華麗,卻也都是很體麵的。


    可現在走在山路上的這十幾……十六個人,穿著打扮看著卻如同市井乞丐一般,還是受過毒打的那種——


    差不多個個身上都帶傷。之所以看得出來,是因為身上還纏裹著繃帶。傷勢重的,有兩個缺了一條胳膊,傷勢輕的,也是四肢、軀幹上差不多裹滿了。


    這情景,一看見就叫人覺得驚詫——因為這種傷勢通常隻會出現在凡人身上。


    修行人受傷,輕一點的,調息些日子就好得飛快。要是說重了,那也就不輪到像他們一樣了,要麽走火入魔、要麽一命嗚呼了。


    可孔懸隻這麽一看,就知道沒人會把他們當成尋常人——他們個個腰間都挎著刀,而且走路上山時完全看不出此種傷勢在身應有的疲相。即便是那兩個缺了胳膊的,也還昂首挺胸、看起來精氣很足。


    還有這些人的眼神——是一邊走,一邊在左顧右盼。


    這是因為此時算是剛入夜,大劫山道兩旁又多是各宗派駐地,許多三十六宗的弟子也還沒入睡,沿途的人並不算少。


    這些弟子也在樓底下觀瞧上山的這十六個人,但無論是就在站在路旁、還是站在林中,又或者像這玄光樓裏的人一樣,身處室內的,隻要向他們投過去目光,立即就會與之對視上——其中一個腦袋包裹住了一半的就猛地轉臉,朝孔懸盯了過來,目光一觸即收。


    但就是這麽一碰,孔懸就看清那種眼神了。


    極為警惕,也但極為冷靜,仿佛並不是為了挑釁,而是一種野獸般的本能,在搞清楚任何會在暗中窺視他們的人和事——該是經過了血雨腥風的廝殺之後,才會有的那種眼神。


    孔懸心裏一跳……劍宗弟子!


    十六個!


    她眼下這修為,要論生死廝殺,就是對上梅秋露也並不很怕。而她瞧這些人的氣息、步伐,覺得其中境界較高的也不過是六個或者五個金丹而已,她如果此時在這樓上出手,要撲殺他們也不費吹灰之力,但是……


    但是現在他們所過之處的三十六宗弟子,都是沉默著的,有些人忍不住往後稍退了一步,甚至還有些人、忍不住向他們合手施禮!


    孔懸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這十六個人,是跟著梅秋露,從中陸的西邊一路殺穿玄教、殺到這大劫山上來的!


    劍宗!劍宗,真是死而不僵,到處都是,跟蟑螂一樣,怎麽都死不絕!剛才一個梅秋露,現在又來了十六個,不知道還要來多少!!


    孔懸心裏之前被勉強壓抑下去的怒氣一下子噴發出來,猛地轉過臉、盯向孔鏡辭、抬起手——


    “孔師姐。”卻聽見之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玉都派大長老曲洪開口說,“這刑罰就太重了吧。不過是個小輩不懂事,也有幾十年的師徒香火之情,唉,念在她也是一片好心,蠢則蠢矣,可罪不至死——”


    孔懸轉臉朝他盯了過來,就瞧見曲洪愣了愣,不說話了。


    她剛要在心裏冷冷一笑,卻發現曲洪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又往樓外去看了。


    又在看什麽!?


    她也轉過臉,於是就也愣住了——


    那十六個劍宗弟子沿路上了山,就往右手邊拐,看著是要去李無相的住處的。


    可現在卻一個個地停了下來,似乎是被人攔住了。


    攔得好……孔懸心裏生出這念頭,就去細看是誰做的這事,但瞧見的是個女子……


    ……梅秋露!


    她來做什麽!?


    孔懸把臉一繃,快步走到樓邊去瞧——梅秋露在他們說話,說了幾句之後抬頭向這邊看過來……隨後帶著這十六個人,還有個李無相,往玄光樓這邊走過來了。


    她是往這兒來?要上樓來!?


    孔懸立即退開兩步轉身、皺起眉:“我今夜也沒什麽興致清理什麽門戶了——你們幾位,駐地裏事務也忙,都回去吧,盟會的事,我們明天再商量。”


    玉都派的曲洪這時候也把目光收了回來,肅然開口:“孔宗主,劍宗的人看著是要往樓上來,隻怕來者不善啊。咱們幾個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此時斷然走不得,還是留下來看看比較好。萬一有什麽衝突,也能說上幾句話。”


    他這一開口,餘下的五個人也都會說話了,紛紛點頭稱是。


    幾十年的交情是沒錯,所以孔懸豈能不知道這幾個人心裏想的是什麽,正要把他們全都嗬斥出去,就聽到樓下李無相的聲音——


    “孔宗主,太一教主梅秋露要與宗主一晤——”這兩句聽著還是人話,但接下來的就不是了——“是你下來呢,還是我們上去呢?”


    孔懸沉默片刻,傳聲樓下:“今夜不便,貴派人人帶傷,另尋他日吧。”


    然後聽到李無相說:“師姐,這應該是叫我們上去。她剛跟咱們吵了一架,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孔宗主是性情中人,咱們就別叫她為難了,上去吧。”


    “素華派弟子聽令——”孔懸隻說了這一句,就聽見底下腳步踏在樓板上的聲音,似乎還有些素華派門人低聲爭辯幾句了什麽,但很快也不說話了。


    隻稍過片刻,一陣血腥氣湧了上來,是那十六個先走上來的劍宗門人身上傷口的味道。隨後梅秋露和李無相也登上樓,孔懸瞧見了李無相的微笑——她就隻覺得,那笑全是小人得誌、狐假虎威的可惡意思!


    她就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這屋子北邊要坐下——可才意識到椅子剛才已被一掌擊成齏粉了,就隻能站下,冷聲說:“李無相,你們先是……如今又強闖我素華駐地,怎麽,盟會沒開,就想要叫這裏也像外頭一樣殺個你死我活、屍橫遍野嗎?!”


    李無相愣了愣:“啊?宗主,這話怎麽講?不是,我們是來找你借東西的。”


    看見他的臉,孔懸就想起僅是不久之前,他的那種模樣、說出口的“賤人”兩個字。


    可這事她跟誰都不能說,就隻能再咽下去。剛才她還極怒,但現在這張臉一下子又叫她的怒氣平靜下來了。


    她在心裏數了三聲,微微出了口氣,叫自己變得更平靜些,隻盯著他,不說話。


    室內一陣沉默,然後聽見玉都派的曲洪幹笑一聲:“說起來,李道友身兼天心、然山兩宗主,之前就想拜會,但無緣得見,現在是有禮了。”


    他說著,向李無相施了一禮:“在下玉都曲洪,見過李宗主。”


    李無相之前臉上那微笑叫孔懸極度厭惡,可現在聽了這話,卻立即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在原地站定了,神色肅然,甚至還理了理衣袖、裝模作樣地扶了扶頭上的發簪以作正冠之意,開口說:“見過曲道友,有禮。”


    餘下的五人也立即開了口,李無相一一還禮。


    然後曲洪看向梅秋露。


    他之前施道禮時是雙手合攏在胸前,微微一垂首。而現在,則是先張雙臂大張、隨後合在胸前,接著躬身下去,沉聲說:“在下玉都派僉事大長老曲洪,拜見東皇太一教主!”


    孔懸心中像有一陣橫風掃過——剛才說要留下來說幾句話……就是要說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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