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孔懸立即從亭中躍了出來,落在牟真元身邊。


    她一身的錦袍無風自動,掌中已多了一隻通體碧綠的葫蘆,幾乎將整個小院都映成了慘綠色。


    牟真元此時才回過神來,覺察到自己的變化。他先是一愣,瞪圓雙眼,轉臉看向那柄之前被自己投在一旁的大方碑。


    然後伸出右手,猛地一招,似是想要把它召回——


    可那大方碑隻是微微一顫、從地上淩空拔出,卻又當啷一聲掉落下來!


    劍宗的元嬰號稱百裏劍仙,是因為陰神隻能離體百裏,因此是以陰神禦劍——如果陰神不在陽世現身,尋常人眼中瞧見的就隻是一柄飛劍淩空飛射而已。


    但三十六宗的元嬰是假嬰,那陰神如之前的周瑞心一樣,並未凝成實體,隻是個虛幻的影子,因此隻能分化出去淩空攝物,力氣也有限。


    是要直到出了陽神,這陽神化身才與本尊別無二致、才能施展出劍宗元嬰隔空飛遁的手段,且不拘什麽百裏、千裏的限製。


    而現在,這大方碑攝不回來了!


    牟真元早已意識到自己的內息跌落了一個境界,是又等到了此時才覺得一場噩夢成真了——他苦修百餘載、到了陽神的巔峰境界,卻重回了元嬰!


    山崩地裂般的驚懼,在下一刻衝昏頭腦,化成無與倫比的惱怒憤恨!


    “殺啊!殺了他!”他睚眥欲裂,一步躍至大方碑旁將劍握住拔起,抬手便要去斬李無相——管他什麽劍宗元嬰、管他什麽師父、薑介、靈山真仙……他此刻什麽都不想管了!


    然而這一劍還沒來得及出手——


    身邊的孔懸忽然將右臂一抬,掌中的碧綠葫蘆飛在她頭頂嗡嗡轉動,而後厲喝一聲:“牟真元!可敢答應嗎?!”


    牟真元下意識地一轉臉,正瞧見一道玄光自葫蘆口噴出、將他周身罩住!


    這下子他終於冷靜下來了——這素華派的法寶禁製葫蘆的厲害他是知道的,如今自己已成了個元嬰境界,隻要開口答應一聲,肉身立即就要被收進去!


    他就呆立在地,握著大方碑,口中一個字都不敢出,隻死死瞪著孔懸,似乎無聲在問——為什麽!?


    這麽僵持了三息的功夫,孔懸頭頂那葫蘆中照射出來的玄光才逐漸變得黯淡下來,於是她伸手重把葫蘆握住,沉聲說:“牟師兄,這算是你的第三招了——我代李道友接了!你冷靜下來了沒有!?”


    牟真元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你——代他——接?!”


    孔懸卻不看他了,而轉臉去看李無相:“李道友,這樣,能不能算三招已過?”


    李無相原本是手捏碎符紙,穩穩站著的。可問了這句話,她卻瞧見李無相臉上的神情稍一恍惚,似乎是分神猶豫了片刻。


    在猶豫還要不要出手!?


    還是要不要請他師父把自己也——


    孔懸立即向孔鏡辭喝道:“鏡辭,把你手裏的東西奉上!李道友,不止這六家,我還有些交好的宗門,之後就幫你問了——你說得不錯,三十六宗都是太一教的法脈,大劫劍經是太一教的無上神功、是咱們祖師爺東皇太一成就金仙的手段……我們信你!請道友代為勘正!”


    這些話說完,她才看見李無相似是回過了神——他看看牟真元,又看看自己,臉上痙攣似地露出一個微笑,看起來就像是麵皮緊繃得久了,在強笑。


    這笑一下子叫孔懸記起了今日剛來時,身邊弟子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李無相這人很暴戾、性情極古怪……看著好說話,可誰都不知道他腦袋裏在想什麽。


    她是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這素華宗主、陽神境界,會因為一個元嬰修士的一個笑,而心頭猛地一跳!


    然後她就瞧見李無相又笑了一下:“哦,這麽說三招已過了?”


    “是,道友你已指教了牟宗主三招。三招已過了。”


    李無相就看牟真元:“那牟宗主怎麽說?”


    牟真元瞪著他——剛才那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怒意,因為孔懸的禁製葫蘆而被強壓下去了。到這時候又過了三息的功夫,怒意之後的驚懼終於湧上心頭,他頭腦中一瞬間生出千萬條思緒……薑介、假死、東皇印、幽九淵、三十六宗、大劫盟會——


    他覺得一個天大的陰謀呼之欲出,可能與自己之前猜測的一模一樣,可他現在沒心力去想了,他現在所有的精氣,都用在叫自己冷靜下來了——修成陽神、做了巨闕宗主之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像現在這樣,要叫心中抑鬱不得抒發了!


    “你——”牟真元握著大方碑的劍柄,感覺要把自己的掌骨跟劍柄捏在一起了,“你……好本領。好本領……不愧是劍宗元嬰!”


    “我也沒使飛劍啊。”李無相笑起來,“我用的是然山符。你瞧瞧,我說的有錯沒錯?對付你還真用不到劍宗的手段。”


    隨後他的笑容消失了,看看孔懸,又看看牟真元,搖搖頭:“嘖嘖,同氣連枝。”


    孔懸屏住一口氣,不叫自己做出任何反應,就隻對李無相笑笑:“咱們三十六宗跟劍宗也是同氣連枝的。畢竟這回的大劫盟會,也是因為咱們三十六宗不想投向玄教。”


    李無相一笑,沒再多說,而轉臉看孔鏡辭:“孔師妹,你留在這兒,還是去我那幫我瞧瞧你手上的殘篇?既然是手抄的,我怕有些字我拿不準。”


    孔鏡辭仍在發怔,等到李無相又叫了一聲,她才如夢初醒,去看孔懸。


    孔懸合了下眼睛:“你去吧。”


    說了這話略一猶豫,聲音柔和了些:“什麽時候想回來,再回來見我吧。”


    李無相一轉身:“走了。”


    孔鏡辭站在原地挪了挪腳,但還是咬了咬嘴唇,跟了上去。


    兩人都是翻身躍過牆頭——孔懸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立即緊皺雙眉,看牟真元:“牟師兄,剛才怎麽回事!?”


    牟真元深吸一口氣,冷笑一聲:“怎麽回事?怎麽,你現在要不要再幫劍宗指教我三招?”


    “牟師兄!”孔懸低聲喝道,“收收你的氣性!剛才我不出手,第三招你接得了嗎?靈山裏那個是什麽東西?”


    牟真元沉默許久,將手一鬆,大方碑落在地上。他就慢慢走到亭邊,轉身在基石上坐下了。


    等再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剛才多謝了。”


    孔懸卻仍皺著眉:“現在不是說謝的時候——剛才跟你交手的是什麽東西?你要急死人嗎!?”


    “可能是薑介。”


    “薑介?!”


    “那東西有人道氣運。李無相還說是他師父……應該就是薑介。”牟真元說到這裏頓了頓,稍稍合上眼睛,過了片刻功夫又睜開,“我……我怕是廢了。我是被人魂被那東西打落了……”


    “牟師兄你一路修行上來也不是順風順水,你往後——”


    牟真元木著臉:“我倒還真是順風順水。唉,我這順風順水,跟劍宗一比……”


    “牟真元!”孔懸厲喝一聲。


    牟真元這才又回過神:“哦,好啊……是薑介。你不是想知道嗎?他可能是修了大劫劍經了,李無相說的師父應該就是薑介,他說薑介修出了岔子,我想可能那岔子……岔子……你說,薑介要是真修成真仙了,也能待在陽世啊?可為什麽跑到靈山裏了?他那岔子指的是這個嗎?因為什麽事,肉身沒了?”


    孔懸看著他,意識到牟真元是真廢了。


    她是頭一次見到被打落人魂的,可如今觀瞧,這不僅僅是叫人境界跌落,而是關係此世因果的人魂一去,牟真元整個人都像是變了——念頭發散、心思喪氣,已不是從前那個雖然行事霸道,卻雷厲風行的人了。


    她就隻盯著他,聽著他喃喃自語完了,才把語氣放緩,又問:“在靈山裏,薑介用的是什麽手段?”


    “手段……”牟真元聽了這話,像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先是叫我的陽神強入輪回了……叫我托生到個畜生身上……是豬。但我強掙出來了。”


    孔懸在心中倒吸一口涼氣——牟真元說“領了人道氣運”,看來是真沒錯!


    “師兄你畢竟是陽神的修為。修成了陽神已算是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了——他這種手段都奈何不了你,也足以自傲了。”


    可聽見了“陽神”這兩個詞,牟真元又歎息了一聲:“唉,可惜現在不是了。之後……就打落了我的人魂。”


    “怎麽打落的?”


    牟真元沉默許久才說:“我的人魂……我記著,該是托生成一個女嬰了。”


    孔懸聽了就發怔,皺起眉細細想了想:“牟師兄……你這……或許也,不全算是壞事。”


    牟真元將要開口,孔懸豎起一根手指:“叫我想想,有點不對勁。”


    她在原地踱了兩部,忽而站住,盯著牟真元:“薑介,可能未必有我們想的那麽厲害!”


    “你想想看,要是他真修成了真仙——何必要藏在靈山裏?李無相說他練功出了岔子,這麽看該是真的。他成了是真成了,人道氣運也是真領了,但一定不是真仙!”


    “你說他待在靈山的血海裏?那他就是不敢去靈山上層天!因為那裏還有更強的野神、真靈,還有六部玄教的大帝真靈在!牟師兄,要是你我到了這個境界會怎麽樣?應該會好好藏著的……薑介他假死,不就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行蹤嗎?”


    “可剛才卻要用人道氣運的手段來對付你的陽神,他強是強,可說明什麽了?你想想看!”


    牟真元愣了愣,隔了好一會兒才皺眉喃喃自語:“他……他這手段……”


    孔懸歎了口氣:“他就隻能用這手段對付你!隻能在靈山對付你!要是有別的法子他不會用這手段的——用了,現在,不就被咱們猜出他是什麽狀況、是誰了了嗎?!師兄你剛才——我要是沒猜錯——你錯就錯在,不該去靈山!要不然,以咱們兩個陽神的修為……薑介即便是被李無相請到身上了,又有什麽可怕的?也能殊死一鬥!”


    牟真元張了張嘴,隨後猛地站起身:“是……是啊!他在靈山都沒能把我的陽神怎麽樣……他拿我的陽神沒辦法,才對付我的人魂!他是一招不成,又撿了個弱的欺負……要是早知道他的手段,在身邊布置好禁製法陣,我未必……未必……唉!唉!!唉!!!”


    孔懸靜靜地看著他歎了三聲,才放低聲音:“但這些,都是我們現在猜的。”


    “如果薑介真是練功出岔子、不能待在陽神而隻能去靈山,那劍宗的人就都該明白,他的氣數要盡了。”


    “薑介是世上的最強陽神,全因為有他在,劍宗的那麽幾個人才能安穩在教區之外待著。所以他們也該清楚,薑介不在了,這事是瞞不住的。那就幹脆把風聲放出去、舍了幽九淵。”


    “那就是如今這個形勢——玄教出教區,而咱們三十六宗為了自保,就要弄出這個大劫盟會來。大劫盟會一旦成了,咱們就取代劍宗,成了玄教新的對手,而他們劍宗門人就有了喘息的機會。”


    “所以才有李無相上了大劫山……他要做掌印宗主,就是為了統禦咱們、叫咱們擋箭牌!”


    牟真元握拳朝掌心砸了一下:“是!是這個道理!跟我想的一樣!”


    “可這些,還是咱們如今在猜——薑介是不是真來不了陽世,是不是真隻能待在靈山。”孔懸沉默片刻,微笑起來,“所以牟師兄你不必歎氣。今天院中這件事,就隻有你我知道而已——”


    牟真元聽了這話,轉臉向院外看。


    孔懸便忽然將手一揚,碧綠葫蘆無聲飛至半空——甚至不聞什麽喘息、慘叫,十幾道血光從四麵八方飛攏過來,被收入葫中。


    ——在院外的,都是牟真元之前帶來的隨侍門人。他臉色鐵青,將眼睛一瞪,可隻喘息了一聲,什麽都沒說。


    “那李無相性情乖張,行事猖狂。可也因此叫我們瞧出了破綻——今天的時日還沒了,事情也就不算完。師兄,大劫山上還有大劍主牟東烈在是不是?他應該也快要出陽神了吧?那今夜,我們再去會會李無相——準備萬全,先叫牟東烈出手,我來壓陣,瞧瞧薑介那真靈到底來不來得了這世上、又能不能奈何我這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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