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所知的這種技巧,甚至比此世的修行更看重操作者的資質。


    它要求使用者心思細膩而意誌堅定,善於共情而淡漠冷酷,並叫這些矛盾地統一起來,成為一個人溫柔而殘忍的特質。


    李四對他提起這種技巧的時候,曾說自己知道如何使用,但用不了,覺得或許他可以。


    但其實李無相在前世時也從來沒用過這個法子——每一次都在想“現在還不是時候,總有辦法可以解決”,直到來了這裏,此時此地。


    這回沒法兒逃了,因為無論逃到那裏,他背後那人應該都不會輕易放過他這麽一位精心培養起來的“劍宗元嬰”。


    其實從第一次對外邪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準備了。因為這種技巧想要成功,是需要較為漫長的的一段引導期,然後才有可能獲得一個解離人格的。


    所以長久以來,李無相都在試著讓自己表現得更像一個活人,這實際上就是一種違背他目前本性的強力自我暗示行為。


    他呼吸,觸摸,進食,飲水,像活人一樣怕冷怕熱、增減衣物,這些都是這種引導行為的一部分。


    對於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來說,這些技巧還遠遠不足以促成主動的人格解離,根據李四的說明以及他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還需要用到一些其他的輔助手段。


    譬如以想要的那個自己的思維模式去思考、去談話、去寫日記、去生活。


    通過某些藥物輔助獲得鎮定、空虛乃至抑鬱感,並在這種狀態下去實施一些遠超原本的那個自己的心理承受極限的行為。


    然後,經過周密的準備與布置,促成一件或幾件在潛意識中知道在未來的某些時刻大概率會發生的強烈刺激事件,在進行了這些嚐試之後,如果運氣足夠好或說不好,就有可能獲得想要的“第二個自己”。


    當初他在棺城威脅外邪的時候,其實說了大話——三天之內是絕無可能促成這一切。但現在,在已經經過較長期的準備工作之後,他覺得第一階段已經大體完成,可以進入第二階段了。


    這原本也應當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他還有梅秋露無意中教給他的補充技巧——


    當天梅秋露在棺城之外對他談起結丹之後的修行時曾說,金丹時不要像煉氣時那樣引願力入體。因為陽神是新我、真我、本我,而金丹就是一粒陽神種子,願力中包含無數人的祈願與雜念,倘若毫無顧忌地納入體內,即便不成心魔,也會影響本心。


    眼下這種修行中的忌諱,就可以成為他這種手段的速成法。


    如果這一切都成功了,那麽就還存在一個巨大的隱患——人格解離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尤其是在此世修行極為重視神誌淬煉的情況下。最壞的結果,有可能導致功散入魔。


    但李無相在幽九淵之外的死氣中時,已經針對這個問題做了一次試驗——趙奇被從靈山中召喚至他的皮囊裏,而對他造不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的皮囊可以成為一座監獄、陷阱,而“第二個自己”,則會成為獄卒、誘餌。


    李無相就在黑暗中輕輕呼吸了幾次,聽著隔壁房間的趙玉的呼吸聲,然後抓著虛空中的某些東西,開始慢慢隱入靈山。


    他需要叫自己處於趙奇口中那種“不好說”的狀態,一半的知覺還在此世理智清醒,另外一半則聽到血霧中的嘶吼與風聲,並且在這些震蕩心智的聲音裏,去捕捉另外一些細碎的東西。


    那是對他的祈願,來自德陽武廟的那尊太一塑像。他附身在那尊塑像上的神念已經極為淡薄,所能提供的願力幾近於無,但努力去聽,還能覺察許許多多的隻言片語。


    這種感覺像是一個人半夢半醒,分不清夢幻與現實。而他所聽到的那些,似乎也來自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裏沒有天下大勢、修行紛爭、陰謀詭計,而是生活中的點滴——夫妻間的爭吵,婆媳間的關係,短缺的柴米油鹽,為小本生意犯愁。還有夏日將近時對秋天的落葉與收獲的期待、對似乎遠卻又很近的冬日嚴寒的憂慮。


    這世界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模樣的,在這個模樣裏,他想要做一個更軟弱些的小人物,不去擔憂遙遠的未來,而隻想抓住眼前、享受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李無相不知道耳畔靈山的怨鬼嘶吼聲是什麽時候歇止的,但他難得放空頭腦、沉溺於瑣事之中,因此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他發了一會兒愣,才聽到院中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聞到了飯菜的香氣。


    他從房梁上跳下,意識到昨晚沒有成功。但這倒是在意料之中的。


    他走出房間,瞧見趙玉已經把吃食都弄好了,擺在外間的小方桌上。


    空氣微微有些涼,早間起了風,屋子裏充滿了草木的香氣。桌上的是烙好的一疊薄餅,三樣拌菜,一碟切好的酸鹹瓜絲。趙玉在桌邊坐著,看見他走出來,立即站起身為他拉開椅子,又遞上碗筷:“師父,早啊。”


    她說話時看著挺高興,李無相往她臉上瞧了瞧,就知道是因為什麽高興了——因為經脈被重新打通、內息逐漸洗伐肉身,叫她脖頸和臉上的那些紅斑都已經變得極淡,看著就像是不小心用手搓得狠了,才留下來的紅暈。


    做師父的,不能總是拒絕弟子的好意。就像是做父母的不能總在女兒買些什麽東西的時候,就皺起眉驚恐地說“不要不要千萬別給我買”。


    所以李無相坐下來用薄餅卷了些拌菜和瓜絲,吃了不大不小的一口,咽下去之後說:“你這幾天在山上——”


    一聽他說話,趙玉立即把筷子放下了。


    李無相笑了一下:“吃你的吧,邊吃邊說——怎麽然山從前的規矩這麽大嗎?”


    趙玉也抿嘴笑了一笑,重把筷子拿起來。


    “——你這幾天在家裏練功就好。我跟巨闕派和牽機派都結了仇,不知道這幾天他們會做什麽。大劫盟會還有幾天,要是你身上的傷好了點,過些日子我告訴你一個地方。”


    李無相頓了頓:“那地方的人都是我的朋友,為人很好,他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可以信他們,到時候你就到那邊去。路上的時候,不管遇著什麽人,不管你覺得他人好還是不好,一概不要理。”


    趙玉愣了愣,抓著手裏的筷子:“師父,那……盟會呢?那三十六個練正經的弟子呢?”


    “正經沒什麽好練的,我傳給你的小劫劍經比那些東西要好。我要你去的地方有三位劍俠,要是論起來,他們都算是你的師叔,你修行上遇著什麽問題,盡可以問他們。”


    趙玉咬了下嘴唇,猶猶豫豫地說:“師父,餅烙得不好嗎?”


    “嗯?挺好的啊。”


    “那……師父你為什麽忽然趕我走呢?”


    李無相歎了口氣:“我不是趕你走。記得我問過你記不記得然山派山門的樣子嗎?那裏可能就是往後我重建然山的地方。當然不是叫然山了,而是叫別的什麽,但是反正可能就是咱們的宗門的老巢——我要叫你做總工,你就當提前熟悉熟悉環境。”


    “我帶你來大劫山,不是為了叫你去跟三十六宗的弟子死鬥的。練不練正經我不在乎,但在別人看來,這是逆天改命的機會。到了比試的時候真動了手,是會要命的。你是我頭一個弟子,修為沒法兒跟他們比,總不會想還沒出師,人就沒了吧?”


    趙玉垂下目光,把筷子在手裏捏了捏,小聲說:“師父,我昨晚是太累了。”


    “嗯?”


    “我……師父你說得沒錯,我從前在然山是沒什麽規矩的,但是是因為那時候也沒什麽人督促我們練功,要做的雜事太多了。其實趙奇師兄也不怎麽管我們這事,他叫我把師弟師妹們照看別叫師父心煩就行……”


    李無相聽她說了這些,沒說話,慢慢皺起眉。


    這一皺眉,趙玉看著就要哭了:“我昨晚就是太累了,師父你在屏山那天晚上給我傳法的時候我也是太累了,我不是不上進,我就是……我就是昨晚覺腦袋太疼了,吃了丹藥也沒用,我覺得我是疼昏過去了。但是我今天腦袋不疼了——師父,我今天往後一定好好修行,我——”


    李無相把筷子慢慢擱在桌上,抬起手:“你等一等。你昨晚,因為什麽腦袋疼?”


    凳子一響,趙玉站起身,低著頭、垂著手,像是在挨訓,看了李無相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收回:“我……我知道你師父你看重我,我真的知錯了。”


    李無相慢慢出了一口氣:“趙玉,你看著我。”


    趙玉垂眼瞥著他。


    “我沒生氣。剛才那話也不是反問你。你就當我在考教你——”李無相慢慢地說,“你昨晚因為什麽腦袋疼?”


    趙玉愣了愣,隔了一會兒才說:“因為易筋經。”


    李無相覺得自己的腦袋裏輕輕地響了一下。他又吐出一口氣:“所以說,我昨晚上,叫你用了天工派送來的那個、從唐九珍的腦袋裏取出來的易筋經,是不是?”


    “……是。”


    李無相合上眼睛,沉默片刻又睜開:“昨天晚上,我是怎麽說、怎麽做的?不急,你就當你現在要對另外一個人細說昨晚的事,或者要把那件事給錄下來,叫咱們師門往後的弟子瞧見了,都能細細地知道是怎麽回事——你這麽給我說說看。”


    趙玉看來是明白李無相不是在生氣了。但目光還是很茫然,直到李無相再叫她坐下來的時候,她才慢慢坐了,又看看他,才說:“昨晚……師父你走進來把我喊醒了。”


    “嗯。”


    “然後師父你對我說,現在大劫山上……暗流湧動,看著平靜,其實像是要地火要噴發了一樣。你說你自己倒是不怕的,可我在這兒的這麽幾天就不妙了,怕有人拿我來泄憤。”


    “師父你又說,現在打發我下山走的話,隻怕我下了山就要遭不測。可留在這裏的話,你又有事要做,不能時刻看護著我,所以叫我盡快能自保才行。然後,師父你就叫我用天工派的易筋經——”


    “等等。”李無相打斷她,“我說了那些話之後,是你自己說要用易筋經,還是我對你說的?”


    “師父你說的。”


    李無相微微鬆了口氣。


    “好,你接著說。”


    “師父你就叫我用了易筋經,我是……那東西從鼻子裏進去,師父你當時說看著就像是異形寄生。我問師父你什麽是異形寄生,你就歎了口氣,說你可能沒法兒告訴了。然後又歎了口氣,說往後你可能會告訴我的。”


    “然後你幫我渡了些真氣,叫我抓緊時間好好修行,還說要是修行累了就叫我想想給你弄點兒什麽吃的解解悶兒。我那時候其實腦袋還不疼,師父你回去了之後跟人說話的時候我腦袋才疼起來的,但是我聽見你在跟人說話,我就不敢去找你,然後我就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疼暈了的……”


    李無相點點頭:“好,你記得挺清楚。問你這些不是為別的,是我在修一種煉陰神的法子,有些細節我得印證一下才行,明白嗎?”


    趙玉立即說:“明白了。”


    說了這話之後她看著沒那麽茫然不安了,不等李無相再開口,就問:“師父,你是不是也很為難?你別生氣,我是聽見你昨晚跟人說話的時候,好像……好像……”


    “好像什麽?”


    趙玉咬了下嘴唇:“好像,叫我想起來我之前受了火毒、廢了修為之後,回去找周青滸的時候了。求他幫我忙的時候了。”


    “聽清我說什麽了嗎?”


    “……沒有,你說話的聲音太小了,我的腦袋又疼。”趙玉看了看李無相的臉色,“師父,那……我還要下山去嗎?”


    李無相歎了口氣:“不要了。好,你好好修行就好了。”


    他閉上眼睛,把神念透過金纏子,浸入到皮囊之中——蜻蜓點水似地微微一觸即收。


    然後他覺察到了異常——不是說皮囊之中有什麽東西,而是在這一刻才意識到,這一身用廣蟬子煉化的青囊仙皮囊,似乎變得更加堅韌靈敏,像是活了一樣!


    他立即內視去看天心幻境——不出所料,他存著的那些丹藥,近半已經被消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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