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郎張了張嘴,但隻能轉臉看李無相:“師兄,這位也是我們天工派的弟子。和我是同一個師父……我們師父就是本門宗主。親傳弟子裏頭我排第二,我這位師弟排第三,叫做唐九珍。”


    他說了這些,歎了口氣:“看來是咱們走得太快了,至少是比消息傳過來的快。”


    李無相點點頭,抬腳稍稍一縱跳回到亭子的欄杆邊,又從周青滸的身邊走過去,在亭內坐下了。他看著周青滸,口中對唐七郎說:“嗯,所以你瞧瞧這件事怎麽辦。要是實在不行,就叫你三師弟來我這兒拿然山法帖吧。”


    唐七郎聽了他這話,立即覺得身上一陣惡寒。意識到剛才那幾句話應該是叫這位劍宗元嬰覺得很不痛快,於是他的殺心又發起來了——


    “來我這兒拿然山法帖”……唐九珍要真想找他“拿”,那可不就是強奪一位宗主的法貼?!


    那就是格殺勿論、到了大劫山都沒有地方說理去!


    他立即搶在唐九珍麵前開口:“用不著!師兄,倒是用不著走到這一步——”


    這時候唐九珍才皺起眉,看看李無相,又看看唐七郎:“我說唐七,你怎麽這麽一副奴才相?哦,這麽說這位不是你找來的,而有點兒來頭?”


    唐七郎立即躥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三師弟,你跟我過來說。”


    “過去說?什麽事在這兒說不了?”他又往亭子那邊看了一眼,跟著唐七郎走出幾步。


    等兩人一站下,唐七郎立即把抓著他胳膊的手一緊:“那個李無相是劍俠,劍宗的劍俠。然山派的金纏子就在他身上,他也自稱是然山宗主了。所以不管你想立什麽功,這件事都別搞了,明白沒有?”


    唐九珍一愣:“劍俠?哦,怪不得那個不可一世的樣子。不過劍俠不是被追得像喪家之犬一樣嗎?還敢往咱們大劫山——”


    “他是個元嬰。”唐七郎說。


    唐九珍的下半截兒話在喉嚨裏一哽,眨了眨眼,又看了一下那邊的人,才說:“元嬰很了不得麽?咱們大劫山上又有多少個元嬰?”


    唐七郎就歎了一口氣:“師弟,往幽九淵去之前,我們幾個人也是這麽想的,牟師兄也是這麽想的——劍宗的元嬰厲害,但也不知道有多厲害,咱們五個人都帶著本門真器,遇著了劍俠未必不能鬥一鬥。但是……我這麽跟你說吧,他如今不單是然山宗主,還是天心宗主了。”


    “啊?”


    “前些日子天心宗主周瑞心抓了幾個劍俠上了玉輪山,這個李無相就一人一劍上山去挑了周瑞心、奪了指月玄光、滅了天心派——你聽懂了沒有?這就是劍宗的元嬰!他要周青滸,你就給他!別惹事!”


    唐九珍愣了一會兒。唐七郎覺得自己這些話或許是鎮住這個三師弟了,正要出口氣,聽唐九珍說:“他一個劍俠滅了咱們三十六宗之一,還敢這麽大搖大擺地跟著過來?你們倒也帶著他過來了?!”


    唐七郎把眉頭一豎,湊近他一步,差不多是抵著他的額頭低喝道:“這種時候你別給我耍脾氣!看見那邊那個孔鏡辭了嗎?!來的路上就跟他百般交好,是為了幫他們素華派拉攏這個劍俠、兩宗宗主!你想為本門立功?那今天把周青滸交給他、別惹事就是立功了!心裏不高興你回去了去跟師父說!叫師父看看怎麽辦!懂了沒有?!”


    唐九珍被他喝得一愣,不作聲。唐七郎又瞪著他,再問一遍:“懂了沒有?!”


    他才仰臉退後一步:“知道了。你叫什麽?噴我一臉唾沫,煩死了。那周青滸是跟他有什麽仇?”


    “周青滸跟他沒仇,但他好像從前跟然山派的人很熟,在為那個女人打抱不平。總之這裏麵的事情你不要再摻和進去,抽身,懂了沒?”


    “懂了!煩死了!”


    唐九珍就甩了甩手,往周青滸那邊走過去。


    周青滸此時倒也不怎麽痛快。剛才瞧見那幾位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做然山宗主的這件事該是要出岔子了。亭中的那位李無相看著的確是氣度不凡,搞不好從前就出身什麽修行宗派或世家,要自己是天工派的人,或許真會選他做宗主。


    一步登天,隻差了半步卡在中間這種感覺難受。不過他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因而趁著唐七郎和唐九珍走過去爭執的時候,朝亭中坐著的李無相拱了拱手,開口笑笑:“這位道友——”


    李無相原本在看他,此時將目光挪開了,隻說:“怎麽不吃?”


    “吃?哦,我是不怎麽喜歡——”周青滸這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李無相的話是對趙玉說的——一邊說,一邊把桌上那碗冰鎮杏仁豆腐往她麵前推了推:“唐公子埋單,你心疼什麽。”


    周青滸就瞧見趙玉往自己這邊瞥了一眼,轉過臉,低低“嗯”了一聲,就舀了一小口吃。


    吃了這麽一口,李無相又拿了枚荷花酥放在她麵前的食盤裏:“這個也嚐嚐。用不著都吃了,每樣都嚐嚐。”


    趙玉立即放下勺子,也“嗯”了一聲,就拿起荷花酥來吃。


    李無相又給她拿了幾樣,她都立即乖巧地吃了。


    周青滸覺得胸口一悶,將拳頭在袖中握了握。趙玉早就破了相,他原本對她是沒什麽心思了的。可瞧著眼前這兩人的親密舉動,再想想從前的事,心裏就覺得極不痛快。


    這不痛快叫他的眼睛眯了眯,可這麽一眯起眼、亭中的光線又很昏暗,就不怎麽能看清楚趙玉臉上的瘡疤,而隻餘下叫人心驚的美豔輪廓了——偏那個叫李無相的同她相比也毫不遜色,於是兩人這麽坐在亭子裏,簡直是一雙……一雙……


    周青滸這口氣正悶在胸口,就瞥見唐九珍走了過來,臉色並不好看。


    周青滸立即覺得胸口更悶了,但仍轉臉微微躬了躬身子:“師兄……”


    “去,給那個女的賠禮道歉。”


    周青滸愣了愣:“啊?”


    唐九珍瞪他一眼:“沒聽明白嗎?還是你想叫我去?”


    “師兄你……是允他做然山宗主了?”周青滸問,“那我呢?”


    “往後再說吧。”


    周青滸慢慢挺起胸膛,又慢慢吸入一口氣,搖搖頭,笑了笑:“好。就依著師兄你的意思好了。玉娘——”


    他猛地轉過臉,高聲叫了一句,雙眼直盯著趙玉的臉:“玉娘!好!你我之間從前的事——”


    但瞧見亭中的李無相微微抬起手、豎起食指晃了晃:“你叫她什麽?”


    周青滸愣了愣。


    李無相此時才轉過臉正眼看他:“趙玉是三十六宗之一的然山派弟子,長在山門,自小修行的是然山祖師傳下來的玄門正法,你是什麽出身?剛才叫她什麽?”


    周青滸稍稍咬了咬牙,沉了一口氣:“道友,我自小也是修行過的。如今也修習了——”


    “道友?”李無相冷笑一聲,“跟我稱道友,你也配?”


    周青滸一口氣哽在喉頭,眉頭剛要一皺,就聽著身後的唐九珍恨恨地低聲說:“你哪那麽多廢話,叫聲仙師前輩,賠個不是,走人!他媽的煩死了。”


    周青滸隻得深吸一口氣,將頭一低,拱起手:“宗主教訓得是。趙……趙仙師,小人之前無禮,多有得罪——”


    可他話被說完,又叫李無相打斷了。


    “之前得罪她的還不是你。”李無相朝他身後看過去,目光落在穿青衣、佩長刀,剛才帶人在街上攔住趙玉的周放身上,“這人剛才自稱是然山的掌觀?這種屁話我就不當真了——但剛才在街上做了什麽自己應該清楚,先把這事辦了。”


    周放原本帶人站在周青滸身後,一言不發。之前眼見著唐七郎和唐九珍走到一邊去說話了,也知道事情不妙。此地幾人全是三十六宗的精英弟子,他上頭還有周青滸這麽個主子,自己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這時候聽到李無相點了他的名字,身上立即一哆嗦,猛地抬起頭——瞧見周青滸麵容鐵青,斜著眼睛看自己:“周放,你剛才做什麽了?”


    我做什麽了你不清楚嗎?周放在心中大叫,可到這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說:“我……推搡了趙仙師幾下——”


    周青滸鐵青著臉,點點頭:“哪隻手做的,伸出來。”


    周放的心頭猛地一涼!他是最清楚自家主人的性情的了。眼下被夾在中間折辱……他這是要拿自己泄憤!


    可是自己也沒別的路好走了!


    他把牙一咬,先伸出右臂,又用左手把腰間長刀抽了出來:“用不著主上動手——趙仙師!小人在這裏給你賠罪了!”


    話音一落,刀光一閃,一隻右手啪噠一聲掉在地上。周放立即把刀一丟,抬手點了右肩上的幾個大穴止血,死死將牙咬住,疼得滿頭大汗、說不出話來。


    周青滸此時才轉臉,盯著李無相:“宗主,這樣滿意了嗎?”


    李無相微微皺起眉,看了看周放,又看看周青滸:“我們在這裏吃東西,你給我弄出一陣血腥氣來,還要問我滿不滿意?你覺得呢?算了,現在說說你的事吧,周青滸,你為什麽事來賠禮道歉的?”


    周青滸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李宗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是做了然山的宗主,自然要為然山的弟子出頭。要不然在這大劫山上,別人該怎麽看你?所以你這樣的大人物,今天才非要揪著我這麽個小人物不放。”


    “小人我呢,此前的確是鬼迷心竅,想要覬覦然山宗主之位,因此這家奴才大膽冒犯了趙仙師。如今他自斷一臂,這沒什麽好說的了吧?”


    “但現在你問我是為什麽事賠禮的話,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了——”周青滸深吸一口氣,稍拔高些聲音,“我同趙玉之間,從前是你情我願,兩情相悅的。所作所為也從來沒什麽逾越規矩的事,我連她衣服都還沒來得及脫過呢。後來,的確她為了救我出了事,但這也是她自願的——趙玉,不是我逼你的吧?”


    趙玉坐在亭中抿了抿嘴,似要開口說話。但見著李無相抬了下手指,就閉口不言了。


    “所以說男女之間的這些事……算了,這麽說吧,之前周放對趙玉動了手,你說她是出身名門的仙師,好,依著修行界的規矩,以下犯上,他把手砍了。”


    “可現在我跟趙玉之間從前的事,則是江湖兒女情長,該是依著江湖規矩來的。李宗主你總不能因為你門下弟子由於愛戀我而做了些事,回頭向我來尋仇吧?”他轉臉看唐九珍,“唐師兄,三十六宗有這樣的規矩嗎?”


    他後麵這幾句說得唐九珍臉上的神情也漸漸明朗起來了,到此時出了口氣,一笑:“當然沒有了。這話你說得沒錯,你情我願的,這種事要是還要大動幹戈,那夫妻之間豈不是有算不完的賬了?我說李宗主,人也罵了手也砍了,這下子你可滿意了?”


    李無相直接轉過臉看亭子下麵的唐七郎:“你告訴他我是誰了沒有?”


    唐七郎澀聲說:“說過了。師兄你——”


    “那,唐七,這一路上我看著挺膽小嗎?”李無相皺起眉,“推搡我門下弟子幾下,這個事情我覺得還回去幾個耳光就可以,結果砍手給我看——這是在跟我鬥狠嗎?想叫我見見血?好了,剛才我先把事情交給你辦的,那現在我自己來辦。”


    唐七郎苦笑一下。


    李無相就轉過來臉,先看唐九珍,再看周青滸:“這件事就不說了——周青滸,剛才你要是好好說幾句話再磕上個頭,此事或許就揭過了。但是現在想要跟我講江湖規矩?好啊,剛才我對唐七說,等你來了我要見見你的人品。那現在我就瞧瞧你的人品,要是真不壞,我就真當你們是你情我願。”


    唐九珍一條眉:“哦,你要怎麽看?”


    “就看看胸懷坦蕩和肝膽相照吧。”李無相盯著周青滸,將一枚小劍拍在桌上,“我做劍俠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行走過江湖,我聽說你們是在德陽認識的?那就應該知道德陽附近的江湖規矩吧?既然你這麽硬氣,喜歡江湖做派,那咱們就這麽辦。”【注1】


    “胸懷坦蕩?肝膽相照?哈,行啊,大劫盟會且得要一段日子呢,宗主你自然慢慢就能看得到周青滸這人,其實跟你們劍俠——嗯?你怎麽了?”唐九珍話說了一半,再看周青滸的時候,發現他的一張臉都慘白了,牙關死死咬住、嘴唇微微發顫。


    “閣下你是……劍俠?”周青滸額上滲出冷汗來,“小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人……”


    他說了這幾句,雙膝一彎,吭的一聲撞到地上,隨即就磕了個頭:“前輩,宗主,是小人錯了……從前是愧對趙玉趙仙子了,實在禽獸不如……”


    他說了這些才把身子直起來,而唐九珍瞧著他這模樣愣了愣,立即轉眼去看李無相。


    天工派在東陸腹地,離六個教區都極遠。一百多年前的時候天工派道場附近還曾經劍俠活動、錄入山川地理,後來似乎是錄完了,就漸往真形教那邊去了。因此在他出生之後的這些年裏是沒親眼見過劍俠的,隻有耳聞說劍俠睚眥必報、性情極為凶悍霸道之類。


    周青滸這人,跟了他也不算久,小半年罷了,但他是知道周青滸的性情的——有決斷、有膽魄、是個成就大事的性子。他覺得這種性子其實比高明的修為還要難得一點:修為可以催上去,性情則很難改。


    可現在……他之前知道李無相是然山宗主的時候並不畏懼,而一瞧見他的小劍、聽他自稱劍俠,膝頭馬上就軟了?!


    他一時間還不知道該說什麽,就聽見李無相冷冷一笑,朝周青滸揚了揚下巴:“可惜你剛才叫我見了血,現在就把我的興致勾起來了。周青滸,胸懷坦蕩和肝膽相照,你是選一樣自己動手,還是兩樣都叫我來?”


    唐九珍又是一愣,還想問胸懷坦蕩和肝膽相照到底是什麽,就忽然見著周青滸把牙一咬,抽出腰間的匕首反握在手中、把自己胸前的衣裳一撕,抬手就剖進了肚子裏,一拉、一提,把匕首拋下,手探入皮下、狠狠一撕!


    他那一大塊肚皮就被他自己活生生地掀起來了,露出其下的髒器——當先看到的就是一團紅白盤腸之物,然後就是被掩藏在胸骨之下,隻露出一部分的肝!


    唐九珍唬得頭皮嗡的麻了一下,忍不住往後退出了半步去。沉香館內原本還有些人遠遠地在往這邊看,此時一瞧仔細了,立即驚叫成一片。


    周青滸額頭、脖頸上的血管高高隆起,臉麵漲成了豬肝色,那雙眼睛也睜發紅了,嘴唇和手都在發顫,疼得說不出話,隻能挺著身子、用那塊下邊還連在身上的肚皮兜著裏麵的東西,腦袋一頓一頓地朝李無相點頭。


    李無相抬起手,用拇指和中指掐著邊兒把那碗杏仁豆腐從趙玉麵前拿過來,慢慢抿了一小口,瞥他一眼,淡淡地說:“見著肝了。膽呢?”


    周青滸疼得從眼裏流出兩行淚,立即把手伸進肚皮裏去摸了摸,似乎是抓著了什麽、微微向外一扯——身子猛地一抖,一下子摔倒下去,紅紅白白的東西流了一地。


    李無相轉臉看趙玉:“胸懷坦蕩,要不要再看看?”


    趙玉麵無血色,但還是盯著死死盯著地上的周青滸看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沒什麽好看的,不看了,一地醃臢東西。”


    李無相點點頭,轉過臉去看唐九珍:“好,周青滸的事情了了。那唐師弟,現在咱們說說你找人假冒我然山弟子這事兒吧。”


    ……


    注1:詳見第七十一章。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幽冥畫皮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沁紙花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沁紙花青並收藏幽冥畫皮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