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真形教的防線幾乎崩潰了,灰霧如潮水般漫過戰場,所過之處草木皆枯,地麵覆上一層霜色。李無相盯著赫連集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漸漸發現他開始變得不對勁了。


    之前的赫連集和十幾個劍俠神情靈動,與活人沒什麽區別。但隨他剛才一氣殺戮之後,李無相發現他和另外十幾個劍俠的麵目似乎開始變得模糊。他一開始覺得那是因為離得遠了、霧氣升騰起來了,可隨後又發現他的動作也開始變得遲緩,身邊所聚集的那些亡魂也逐漸散去,再次各自為戰。


    這一點變化影響不了大局,因為真形教的修士又死傷無數,已經完全沒人有膽子結陣,而開始潰逃了。但他的心裏隱約生出了一個不好的想法——


    那些在三千年前死去的披甲亡魂看著連身形都模糊了,而較晚些的則要好一點,這麽說,死去越久,所留存的神智就越少了。赫連集身上發生的變化,是——


    “現在是個好時機。”孔鏡辭忽然開口,“真形教的人退不了多遠,說不定還會再反攻回來一點,我們應該趁現在往幽九淵去。”


    “師姐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孔鏡辭對他笑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也往赫連集的方向看:“你也覺得那十幾個人與眾不同吧?那應該是最近新死的劍俠。劍宗的功法能把人的氣運催得很旺,死了之後——”


    她搖搖頭,輕出口氣:“我從前是聽宗門裏的師長說過,劍俠死後既不會去幽冥也不會去靈山,而是有自己的去處。現在看,竟然是真的。他們死了之後身上的氣運仍舊旺盛,也就能統領那些無知無覺的亡魂了。隻不過畢竟是凡人的鬼魂,統領亡魂也算是馭使人道氣運……在陽間召喚真靈也是召喚氣運,要損陽壽的,他們這就是損陰壽了。看他們這樣子,今天是陰壽快要耗盡了。既然無人統領,那真形教的人就會有機會穩住陣腳了。”


    她說到這裏看看李無相,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哦,小妹賣弄了。師兄既然是掌觀,這些自然也是知道的。”


    李無相點點頭:“我從前也是聽說,但今天第一次親眼見。真是……”


    “是啊,真是好狠的手段,我沒想到劍俠能做出這種事。”孔鏡辭歎了口氣,拍拍腰間的葫蘆,於是兩道灰氣飛出,在她掌心聚成兩丸丹藥。


    她自己先服下去一枚,又將另外一枚遞給李無相:“這是我派的死丹,服下之後凝住心脈、叫人的氣息與死人無異。通常叫人吃下去是為了暫時廢掉功力神通,但往裏麵去應該遇不到真形教的人了,咱們用這個避開亡魂就好。”


    又在葫蘆上一拍,兩道紅光在她掌中化成兩粒紅丸。她同樣分了一顆給李無相:“這是活丹,可解死丹。師兄,咱們走吧。”


    死不死活不活對李無相來說完全沒所謂,反正他是鬼仙之體,不算死也不算活。剛才亡魂從石筍之下湧過去的時候他觀察過——它們似乎是覺察了頂上的活人氣息,然而纏繞在兩人腰間的寶貝應該遮掩了絕大部分,於是隻稍稍抬眼一看就去廝殺了。


    孔鏡辭不會觀察得很仔細,但李無相能確定它們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所以他將那枚死丹往口中一拋存入腹中,又把活丹收起,點點頭:“走吧。”


    兩人從石筍上跳下,浸入霧氣中。孔鏡辭比李無相先落地,於是稍微吃驚地看他一眼:“師兄你還使得出輕身的功夫?”


    李無相笑了笑:“我袍子兜風。”


    濃重的霧氣再次彌漫起來,三步之外就是灰黑色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喊殺聲似乎也被霧氣隔絕了,像是從極遠極遠處的水麵上傳來的。


    兩人在濃霧中慢慢地走,等走出了幾十步,看到之前所見那些真形教修士的屍骨。


    明明死去沒多久,卻都變成了幹屍,絲絲縷縷的黑氣從他們的七竅中升騰著,像是不知名的黑色植物。


    還有別的東西——偶爾濃霧會打個漩兒,然後化成模模糊糊的人形,在兩人身邊稍微徘徊一陣子就又消散了,像是此間亡魂被來客驚擾,卻又找不到人。


    再走了一段路,李無相壓低聲音:“這裏麵什麽都活不了。”


    孔鏡辭點點頭:“是啊。死氣這東西,從幽冥來了陽間就不會消散的,要是真形教的人沒能把這裏封起來、叫死氣擴散開去了,往後世間就時不時會有大災。來的時候師長們還在說劍俠離了幽九淵會怎麽守住東皇印,可我是沒想到他們用了這一招,真是……真是……”


    李無相明白她之前說的“狠”是什麽意思了。


    死氣這東西天心幻境裏的典籍中也提到過。如今親眼見著了,他稍微一想,大致明白孔鏡辭所說的“大災”是指什麽了。


    譬如眼下,死氣濃鬱,那這片灰霧之中就全是死寂一片、一動不動。


    可要是擴散開去,再遇著些風水上的凶險地聚集起來——死氣與生氣混雜一處,那就麻煩了。


    其實現世也有類似的地方,靈氣鬱結不散,本該變成個洞天福地。可因為風水極凶,於是這靈氣就被催成戾氣。活人長久住著,就會災病不斷,要是有什麽生前有道行的人或動物被葬在這裏,長久以往就會變成凶屍,所謂養屍地。


    而要是死氣在這種地方聚集了,隻怕將來會催出比凶屍還要嚇人的東西,而且即便被打散了,死氣既然無法被消滅,就總還會聚集到別的地方,這世間就永無寧日了。


    劍宗真是要用這種手段守護東皇印?這種事梅秋露應該是做不出來的,也許是崔道成。


    他之前現身玉輪山外或許隻是路過,也許那時候就是要往幽九淵來的——等著六部玄教的人齊聚這裏,再釋出這些東西嗎?


    玄教是想要經營教區之外的地方的,於是他們會忙著處理這麻煩源頭,於是既暫時保了東皇印,又叫他們無暇西顧?


    這似乎已經不是劍俠的做派了,或者說毀掉了劍俠的根基——信的是太一人道,此時卻不顧忌天下了……


    李無相不想再談這件事,開口說:“不把他們叫出來嗎?”


    “還是不了,死丹很難煉,省一省最好。況且咱們如今也知道東皇印就在這裏了。”孔鏡辭把手伸進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圓形鈴鐺,用指和無名指夾著係在鈴上的紅繩,“叫亡魂在陽間複生這種事,我所知道的隻有鎮壓天下的東皇印辦得到。而且用印就必然有陽世人主持,修為也不會低。我猜就是之前在玉輪山上的那個李無相。師兄你覺得呢?”


    李無相皺眉想了想:“有可能。”


    “所以有陽世人就好辦,找到他就找到東皇印了。”孔鏡辭將手輕輕一擺,“隻是找到他我們要小心。用出這種手段,唉,劍俠也不是劍俠了。”


    那鈴鐺在她指間微微一晃,沒發出叮鈴的聲音,而隻有極細微的嗡嗡聲縈繞在耳畔。孔鏡辭轉了腳尖:“咱們往這邊走……循著陽氣走。”


    逐漸接近幽九淵諸峰山下,霧氣變得越來越濃鬱,而且開始發黑。李無相用不著喘氣,這幾天還在一路修行小劫劍經,體內的丹力已被壓縮到陽世人所能承受的極致,應該跟修行真仙體道篇的育丹期劍俠差不多了。可即便如此,霧氣滲入體內的時候也叫他的觸須刺痛,很像是在金水時被趙傀所化的那團黑氣鑽入體內的感覺。


    孔鏡辭跟他並行了一會兒,忽然抬手在葫蘆上一拍,一道綠光立即撲入她體內。


    李無相轉臉往四下看:“你看見什麽東西了?”


    孔鏡辭苦笑一下:“不是,是我受不住了,補了補氣血。倒是師兄你……”


    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李無相:“原來你們天心派的功法也很了不得,你竟然捱得住,師兄你之前在藏拙,對不對?”


    李無相對她笑了笑:“他們還在的時候師姐你沉默寡言,現在也隨和風趣起來了。也許既不是我藏拙,也不是師姐你性情多變,而就是咱們脾氣相投,所以用不著喬裝打扮了呢?”


    兩人對視一眼,孔鏡辭邊走邊往旁邊挪了一步,幾乎貼在李無相身畔:“也許真是脾氣相投吧,又或者,是因為天心派沒了,所以你就不至於像我們之中的一個人那樣,為了他自己的宗門而藏著壞心思。李師兄,如果我們真能把東皇印的消息帶回去,到了大劫盟會的時候——”


    李無相知道她接下來肯定要說些籠絡的話——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如果他們之中的確有人包藏禍心,那到時候自己這個藏拙的煉氣修士暴起一擊,的確能扭轉局麵。


    但她的話隻說了一半,忽然皺起眉:“……陽氣斷了——”


    她指間那小鈴鐺原本是垂著的,這時候忽然晃了晃,好像急著在找什麽東西,隨後那紅繩微微一顫,鈴鐺又垂下來了。


    孔鏡辭這時才又說:“……又有了。但是現在掌印的人好像不大對勁,陽氣忽強忽弱、斷斷續續,好像……快要死了,李師兄,我們快點走,那個李無相可能要死了,不知道他那邊出了什麽事!”


    此時兩人已在幽九淵的山下了,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植被茂密、流水潺潺,而此刻這裏全是一片枯黑,李無相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座山峰下。兩人隨著那鈴鐺的指引、幾乎是一步一步地往黑霧裏撞,終於在一刻鍾之後瞧見了山壁。


    那鈴鐺是指引著直穿過山壁的,孔鏡辭就愣了愣:“是在山裏麵?不對……是山下麵!”


    是在山下麵,而且要穿過洞穴。既然孔鏡辭之前攤了牌,李無相也就不再藏拙了,因為他也很想知道底下現在出了什麽事——真形教的人是一定過不來的,即便過來了,崔道成是個元嬰修為還有東皇印在手,誰能叫他“要死了”?


    或許使其不敵的不是人……而是幽冥中的什麽東西,甚至可能是之前害死了薑介的外邪!


    他立即開口:“幽九淵的底下是有東西,叫做下界,我從前聽周宗主說過。我們沿著山壁找。”


    兩人再繞了一段路,終於找到入口。這不是當初李克帶他去往下界的那一條,但布局一模一樣,進入山洞之後也有一間石室。等摸索著走到了石室的盡頭,底下就該是下界了。


    此時往下看,已全被黑色霧氣填滿,仿佛一口通向幽冥的深井。或許因為此地的死氣已濃鬱到極致,就連之前那些在霧中打著漩兒出現的亡魂也不見了。兩人就幹脆收起了絲帶,孔鏡辭在前、李無相在後,摸索著從石壁上往下爬。


    下行幾十丈之後終於落在一片石台上,而孔鏡辭手中那鈴鐺已晃得快要看不清了,這意味著底下的陽氣即將消散、掌印主持大陣的人就要殞命。


    也是這時候,兩人聽到聲音了。


    是從底下極深處傳來的嚎叫,那聲音被下界的洞窟空間放大、回蕩,聽起來就像是有一頭野獸正在怒吼,同時承受著極度的痛苦,而在這哀嚎聲中,似乎還混雜了一些字句。


    兩人繼續往下,所過之處與李無相此前來時已完全不同,地麵仿佛曾經融化過又再次凝結,全是烏沉沉的黑色,表麵反著玻璃質的晶光——當初被外邪附身、一路下墜到東皇印附近時似乎就是這樣!


    等又往下攀出一段,那哀嚎聲變得清楚了。


    即便因為痛苦而走樣,可李無相還是能分辨得出應該是崔道成的聲音。


    然而混在哀嚎中的那些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並逐漸清晰的字句,卻叫他的皮囊一緊。有些詞他辨別不出來,但是,有三個字他一聽就知道!


    “……李無相!”


    “……李無相!”似乎是崔道成在極深處淒厲嘶嚎著,聲音中飽含極度的憤怒,“李無相!啊啊啊啊!李無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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