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圍坐在在飯桌旁,一臉審視模樣。


    陳澄模擬了一下自己小時候一臉賤兮兮的顯擺樣,其實他40多了偶爾也還會整這出,隻是矜持了很多。


    “姥爺,你嚐嚐啊,看溜肥腸是不是那個味兒。”陳澄一邊說著,一邊給姥姥盛粥。


    “你這孩子,我可吃不了這麽多……”


    陳澄用胳膊肘拐著阻攔姥姥阻攔他的手,兀自把喝粥的大碗盛了個滿滿登登。


    “我這個粥不一樣,保證你喝了還想喝,所以多盛點……”


    姥爺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拿起筷子在桌上撴了一下,連肥腸帶青椒裹著汁水夾了一筷子頭,放在嘴裏咀嚼著。


    嚼了半天,又用筷子撥開黃魚上麵鋪的雪菜末,用筷子尖劃開魚肉,給蒸黃魚開了張。


    嚐了兩筷子,姥爺卻把筷子放下,起身離席,鬧的陳澄剛拿起的筷子又不敢伸出去了。


    “咋了,姥爺,不好吃麽?”


    “得喝一盅。”


    “大中午的你喝什麽酒啊?”姥姥有點疑惑不解。


    “菜有點鹹……”


    陳澄啞然失笑。倒是大老舅仿佛沒懂似的還在旁邊說:


    “你要覺得鹹吃點飯啊,肥腸這個汁兒拌飯可老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從盤子邊緣刮了好幾筷子湯汁到他已經盛好的飯上。然後就捧著飯碗呼嚕嚕吃了起來。


    肥腸蓋澆飯,大老舅你是會吃的。


    姥爺也不搭理他,自己慢慢悠悠的從電視機下麵的小櫃子裏,掏出一個小酒盅和半瓶杜康。


    “姥,你嚐嚐黃魚,看這個做法你吃不吃的慣。”


    陳澄先自己夾了點嚐嚐,黃魚的新鮮度必然沒有南方的好,雪菜更是差強人意,但是好在沒翻車。處理得當,不腥,反而鮮的很。卻見姥姥刮了一滿勺的粥送進口中,似乎沒有什麽不適,甚至比平常吃的還暢快些。


    陳澄心下稍安,要知道陳澄這粥是雜揉了潮汕砂鍋粥跟廣東粥底火鍋的理念熬的,多正宗那自然是未必,但前世的時候可以說已經熬到隨心所欲,無物不可下粥熬的境地。陳澄自己家經常一鍋上簾蒸海鮮,蒸完海鮮下底煮粥,幹貝,皮蛋,菜脯,芹菜,牛肉粒,蘿卜幹,想下什麽就下什麽,那一鍋痛風套熬出來鮮的恨不得能把舌頭咬掉。


    但手頭材料有限,又怕味道太衝或者葷味過大讓姥姥犯惡心,連肉絲陳澄都隻敢用蔥薑水泡過又加料酒焯過,又沒有生抽沙茶醬,因而這滋味對比自家日常吃的,必定是要寡淡許多。但到目前為止,看來效果不錯。


    老娘端著一盤青椒土豆片,走到桌邊拍了一下大老舅:


    “剛,你慢點吃。這兒還一盤菜呢。”說著也坐到桌邊,然而大老舅卻好像被什麽哽住了,唔唔的隻答應不說話。


    “媽,你嚐嚐雪菜,這麽蒸出來的雪菜可好吃了。”雪菜黃魚出蒸鍋的時候,陳澄撒上蔥末,又淋了一勺熱油上去,此時盤子裏的雪菜油亮油亮的。這個雪菜前世是釘死在了老娘的審美點兒上,老娘老了學姥姥不好好吃肉,魚也不怎麽願意吃,但是每回陳澄在家做這個菜,黃魚都被吃光光了,剩的雪菜老娘都會不舍得扔,說放著第二天就米飯吃。


    “你也先嚐嚐魚,這麽做確實還挺鮮的。”姥姥自是舍不得她大姑娘不吃魚肉隻吃雪菜,趕緊讓了讓。


    老娘斜瞥了陳澄一眼:“你這還真可以啊,行,以後餓不死了。”


    一句話就把陳澄突兀的會廚藝揭了過去,老娘自圓其說技能滿分,陳澄也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上一世本就是這樣的。


    上一世陳澄大學畢業參加工作首站杭州,離鄉背井的。老娘跟老爹來看他,他整了半桌子自己複原的東北菜,還有杭州某食府招牌的老鴨湯,老娘當時就似覺得理所當然。前世陳澄就琢磨過,蓋因為陳澄老爹雖然在家不怎麽做,但廚藝頗了得,一手老西子麵食做的出神入化,餃子包的如同生產線上批量下來的小元寶一般。所以老娘本能就認為,於廚一道自己兒子身上是帶了些天賦技能點兒的。實際上陳澄老爹的麵食手藝,直到他因為事故猝然離世,陳澄是半點也沒學到。


    一頓飯吃的老少盡歡,陳澄頗欣慰,姥姥竟然吃掉了大半鍋粥,他數著筷子頭算,蒸黃魚也吃掉了小半條,陳澄原來判斷是對的,姥姥也不是忌葷忌的那般徹底,隻口味莫不是有點北人南相,這麽看恐怕確實有一點。大老舅悶聲悶氣的幹了兩碗飯,又把姥姥沒吃完的砂鍋粥給喝了個幹淨。姥爺就著肥腸黃魚幹了三小盅杜康,眼見著脖子泛紅,又吃了一小碗飯,也不評價,給自己衝了杯茶,又跑到窗戶旁邊看書去了。


    “姥,好吃麽?”


    “好吃,你看你姥吃這麽些呢,我們家澄澄能耐了。”姥姥的眼睛依然晶晶亮的看著陳澄,陳澄冷不丁的差點破防。


    上輩子,您不知道我有多想給您做頓飯吃……


    “那我明天還來給你做唄?”


    “還來?你還會啥呀?”收拾碗筷的老娘插嘴問道。


    “那我還會挺多呢……這兩天沒少學。”陳澄已經開始琢磨明天的菜譜,要不要祭出魔都福瑞園的黃魚餛飩。餛飩皮是個問題……兩天連著吃黃魚姥姥會不會膩啊……


    “你可拉倒吧,你別淨整些噶古的東西,你姥再吃不習慣。”


    “沒事兒啊,跟今天一樣,我早點兒來唄,我要是做的不好,你再整倆菜給我兜底唄。”


    “他想做就讓他做吧,我覺著澄澄做的挺好吃的,我願意吃咱家澄澄做的飯。”陳澄從小就覺得,他姥姥就是溫柔的代名詞。


    老娘速度的把碗筷撿到廚房洗了,看看牆上的掛鍾,嘴上還叨咕著,


    “做一頓飯你瞅你把廚房造的,皮兒片兒的,你明天要還做,自己收拾廚房啊。下午一會兒有書要入庫,不跟你扯了,我先上班兒去了,你是等我晚上一起回家還是自己走?”


    “我騎車來的……”


    陳澄又看了一眼大老舅,


    “小葉兒下午來麽?”


    “小葉兒不是去大連她舅家去了麽?”


    “哦……忘了……那我下午就先跑了,跟譚雷他們打球去。”


    “嗬……我還尋思晚上飯你也一撴兒做了得了呢。那下午你自己走吧,看著點兒車。”說罷,老娘就解了圍裙風風火火的跑了。


    “我出去抽個煙兒。”悶了一頓飯的大老舅慢騰騰的站起來,因為姥爺抽煙,家裏原是不禁煙的。但姥姥生病的時候,大老舅跟陳澄的老爹要是來了都會自覺的出去抽。


    “澄澄,咱爺倆嘮嘮唄?”大老舅看著坐在床邊上正給姥姥暖手的陳澄說道。


    “走。”陳澄幹脆應道。


    大老舅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就站在家門口,而是神神叨叨的帶著陳澄上了四樓天台。他靠在牆邊,抽出香煙點了一根。又轉過身,手肘靠在牆圍上,探出去的身子好像在看著下麵三樓的走廊,也像在提防是不是有人能聽到他們爺倆的談話。


    陳澄也斜倚在牆邊,看著大老舅沉思,靜待著他的問題。


    “……嗯……澄澄,確定沒考上麽?”


    陳澄沒想到他大老舅問出口的竟是這個,在他而言,姥姥和姥爺的問題遠比這事兒重要緊急的多。估計大老舅依然認為他隻是做了個噩夢。很長的噩夢。


    “嗨,這個呀。確定啊。但這也不是啥大事兒。”


    “呸,這還不是大事兒那啥是大事兒……咱家就沒有比這更大的事兒。”


    “是沒考上,最後花了錢。我姥爺出大頭我爹隻有能力出小頭,1萬8啊,我爹因為這事兒還哭了一鼻子。”


    大老舅聽的一愣一愣的。煙灰挺長了也不想著彈。


    “我那幾個哥們兒你不都認識麽,他們花的更多,2萬3萬的都有。”那是1995年的2萬3萬,折到2025年,20倍怕是都不止。


    “那咋整?”


    “上輩子交了就交了,這輩子我是死也不當這個冤大頭,誰愛當誰當去。”


    “不交錢會咋樣?”


    “估計要麽會調劑二附中,要麽七中。”


    “淨瞎扯,七中啥破學校。你要是去了七中你這麽好的底子就完了……”


    “開玩笑,上輩子我分兒夠上京大的,再來一次你還怕我考不上?上哪兒都一樣。要是二附中或者七中那更好,離我姥家近,那我沒事兒就過來給我姥做飯。”


    “你老說上輩子上輩子,你真是從未來回來的?”


    “要不我咋能不記得小葉兒去大連的事兒?昨天的事兒今天就忘了?”


    “……小葉兒不是昨天去的,去一個禮拜了,過幾天就該回來了。”


    “……這事兒我是真不記得,我現在隻記得30年後的事兒……”


    說著,陳澄從大老舅攥著的煙盒中,熟稔的抽出一支,紅河,老久沒見過這煙了。接著又拿起牆圍上放著的打火機,點上。


    抽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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