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迷迷糊糊地思考著一些尚不是很明確的念頭,在冬日裏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大街上凍得直搓手跺腳,內心亦感到無所適從。看著一輛輛出租車載著乘客從身邊駛過,網約車也還在排隊等候的狀態。社會有時候如此地擁擠,自己遲遲等不來一個普通的座位。旁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們,不斷將好奇的目光投注在她華麗的服裝和精致的妝容上,他們或許在想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沒有自己的專車接送,而如此狼狽地流落在大街上。她此刻隻想有任何一個平凡、普通的交通工具,哪怕是電動車、拖拉機,能夠載著她離開這看似繁華卻給她心裏帶來許多喧鬧無序的混亂感覺的地方,回到自己蝸居的窄小、略顯寂寞,卻能帶給自己無比舒適和自由的被稱為家的地方。


    一輛出租車突然停在杜薇的身邊,司機示意這個地方不能久停,讓她趕緊上車,她想也沒想,拉開後排車門就坐了進去,這才發現裏麵已經有了一位拚車的乘客。


    杜薇沒有停止自己雜亂的思考,下意識地坐進車裏後,才察覺到旁邊的女孩一直用一種帶有好笑的、嘲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她感受到這種目光後側過頭去看她,發現她竟然是丁莉,於是又下意識地想要下車。


    “怎麽了?你怕我嗎?這個地方可不好打車。”


    聽到對方說的話,杜薇收回自己準備推開車門的手,出租車也適時地開動了。


    “我為什麽怕你?”杜薇略微整理下自己的情緒,昂起自己的頭。


    “因為我知道你的一切秘密。”丁莉嘴上仍然帶著那絲微笑,仿佛她真的洞悉對方的一切,因此勝券在握一樣。杜薇又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點佩服丁莉起來,佩服她的敢愛敢恨敢為,佩服她強有力的心髒和強大的自信心,同時又有點嫉妒,嫉妒她的年輕活力,嫉妒她全身上下綻放得滿滿的生命力。


    杜薇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逐漸消逝中,很少想到自己年齡的她,這一刻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四十歲了,離生命的終點越來越近了,這個刹那間掠過的念頭,讓她對一切都感到漠不關心起來,仿佛再沒有什麽事情是值得去耗費太多心力思考的。


    “我沒有什麽說不得的秘密。”她隻是不假思索地隨口回答道,一邊回答著司機問她的地址。


    倆人有那麽一兩分鍾都沒有開口,然後丁莉說道:“教授跟我好好長談過一次,後來我想,既然舒教授喜歡你,想必你也有某些過人之處,上次去你公司給你難堪是我不對,但是我也被人打了巴掌,也被教授嚴厲批評過了,他一直想讓我當麵跟你道歉,但我沒有答應。這次順路載到你,我想也是個機會吧,那就順便說聲對不起了,不管你是否接受。”


    “都過去了,”杜薇停了停說:“我接受。”過去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接受不接受都沒有意義,如果不能自己消化和接受,那就隻能是給自己找麻煩而已,杜薇可沒那麽傻。


    “不過,”丁莉沉默了一會後繼續說道,“我還是堅持自己的判斷,你和我們教授並不合適。”


    “為什麽?”她的話突然勾起了杜薇的好奇心,一個小女孩——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又是從哪裏看出來別人合適不合適呢?


    丁莉突然又笑了起來,說道:“你自己也發現了不是嗎?要不就不會自己一個人穿著華麗的宴會服跑出來了。舒教授的精神世界,遠遠不是世俗的愛情就能填滿的。”


    杜薇覺得自己對丁莉的佩服又增加了一些,她並不是單純的戀愛腦大學生,原來她也有很多深層次的思考,也許比自己想得更深、更遠。如果用學生時代的自己和丁莉相比,更是遠遠比不上的,因為那時的自己,就是妥妥的戀愛腦白癡。


    “我隻是臨時有點事……”


    丁莉對杜薇的解釋不屑地一笑,便不再說話。


    杜薇一路上都被“我老了,沒有多少進步空間了,我的臉馬上要開始垮下去了,一切美好正在慢慢消逝,有些東西逝去了是找不回來的。”諸如此類的念頭困擾著,一直到家。


    來到電梯門口,由於這些雜亂的悲觀念頭一直在腦海中打轉,對於另一個眼前出現的意外,她也沒有感到多少的震驚。


    宋飛翔出現在她麵前,表示希望跟她好好談談。


    “可是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值得談論的話題。”杜薇心灰意懶地說道。


    “就算你沒有,也許我有呢?”


    眼看著電梯到了,等電梯的一眾人都看著他倆,她隻好示意宋飛翔先跟她上去再說。且看看他到底想說什麽吧,她想。


    進了客廳,杜薇禮貌性地給他倒了一杯水,等著他開口說話。


    “聽說你準備和林木離婚,是因為舒南對吧?”宋飛翔直奔正題。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杜薇依舊不客氣地說。


    “為什麽你就那麽肯定沒有關係呢?我想了很久,如果你能為了舒南離婚,我也能為了你而離婚。”宋飛翔絲毫不拖泥帶水地說出這句話。


    “有沒有搞錯,我為舒南離婚,又不是為你!”杜薇驚訝地喊道。


    “但是你想過沒有,舒南和我,到底哪個更適合你?”


    杜薇驚呆了,她眼前又出現了這麽一個自信心爆棚的人,難道一直以來,自己對宋飛翔的態度還不夠明確嗎?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卻不僅僅驚詫於他那盲目的自信心,還有就是,接連倆個人在今天同一個時間來跟她說起自己和舒南不合適的問題,不,嚴格來說,應該是第三個!因為第一個,正來自於內心深處的自己的思考。


    “從表麵上看來你們現在是兩情相悅,”宋飛翔繼續闡明自己的觀點,“但僅僅因為現在處於熱戀的甜蜜期而已。據我所知,舒南在學校和在學術上,都是相當忙碌的,他此前一直是h大學最有潛力的青年教授,很熱衷於自己的學術事業,現在隻是盡可能抽空陪你,但以後就很難說了。而你所熱愛的一切運動和冒險,也是我所熱愛的,隻有我有時間和有實力陪著你去嚐試一切你所感興趣的東西,探索更多生命的意義。”


    “不,即使沒有舒南,我也不會選擇和你在一起的。”杜薇堅定地說道,“我對你一直沒有那種特殊的感覺,請你原諒我,放過我吧!”


    “感覺?那你剛開始的時候對林木有何嚐有過戀愛的感覺呢?”宋飛翔不死心地追問。


    是啊,自己對林木一開始到底有沒有愛,又到底有多少的愛呢?宋飛翔的話引起了自己的反思,杜薇在思考,究竟是因為舒南將他推向自己而被動接受的成分多一些,還是感激的成分憐愛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果不愛林木,那當時為什麽自己不選擇條件更好一點的宋飛翔呢?


    冥冥之中,杜薇好像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也許一切都隻是一種感覺,一種舒適自如的感覺。


    畢竟自己一直是隨著感覺在前行,隨心所欲、順其自然,和林木呆在一起的時候,是感覺最放鬆自在的,一切粗鄙的言語、不雅的動作,都可以不加掩飾地自由表現,她覺得林木是可以接受自己的一切的。就像野外生長的樹木,自由自在地揮灑著自己的天性。


    而杜薇的生命和天性,在這一世裏,也許最適合找像林木這種最普通平凡的男人為伴侶,水平高了不行,水平低了也不能將就。


    說到底,正因為自己本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最平凡最普通的一名女子,就算有再多關於王子公主的夢想也無法改變平庸的現實。


    “我不想聽你侮辱我和林木曾經的感情的話。”


    宋飛翔輕輕哼了一聲:“感情能當飯吃嗎?林木現在的公司也要死不活的,好在他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負責人。杜薇,對於男人來說,能力和魅力同在,能掙錢的男人才是更有價值的,才能給家人帶來更多的幸福。人活在世界上,有時候也不得不現實一點。”


    “我承認你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也可以很現實地告訴你:往後餘生裏,我能接受的男人除了舒南和林木,不可能有第三個人。”


    “你可以再多想一想,生活是何等地殘酷,你想要的生活又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宋飛翔勸解道,當杜薇再次出現在他眼前讓他兩眼放光,他直觀地覺得自己對她用情很深,按道理來講,早足以到達可以感動對方的地步。杜薇是唯一個讓她一生中倆次動情的女人,無奈她對他一直沒有任何感覺,雖然他感覺很無力,卻還是忍不住想為自己爭取一把,不想錯過。


    “唉,我又還能為自己活多久呢!”停了停,杜薇不由自主地又加上這句今晚一直縈繞在腦海裏的話,“你有你的成就,有足夠你享受的美好生活,而我,也想盡可能地保有我的安樂世界,還是希望各自珍重吧!”


    杜薇很誠懇地一次又一次拒絕他的示好,表明自己堅決的態度。雖然物質條件的確很重要,但至少對她來說,精神世界的一切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


    杜薇不想要做違背自己內心的任何事情,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自己會那樣。


    那麽,在潛意識裏,或許自己是認可對林木的感情的吧,她想。


    “順便跟你說一下,舒南出國的那個機會,他們學校最終還是決定為他保留一年,舒南也很樂意保有這個機會。”臨走的時候,宋飛翔說道。


    聽到這句話,杜薇的心裏仿佛鬆了一口氣。


    時間已經很晚了,杜薇被雜亂紛呈的思緒攪得無法入睡,幹脆倒了一杯紅酒,在輕輕抿了一口後,她搖了搖高腳玻璃杯,看著那鮮豔的紅色液體,突然好奇起紅酒加安眠藥是什麽味道,喝下後又會產生什麽樣的感覺。


    她搖搖頭嘲笑自己,接下來又想到,假如在此刻終結自己的生命,又會產生什麽不一樣的後果?沒有她的地球會照常轉動,沒有她的林木和舒南呢?照樣也會生活得很好吧?誰會更痛苦呢?自然是林木吧,畢竟他們一起生活的時間最長,畢竟他們有子墨和子熏。


    假如沒有這些人呢?她就舍得因為種種矛盾無法解開而終結自己的生命嗎?


    她想生命還是不失為美好的,即使在飽受抑鬱症折磨得全無光芒和彩色的那段時間,都沒有讓她放棄活下去的勇氣,何況現在,她已經感覺越來越好了呢!


    不管怎麽活,都比不能活要好上千萬倍!


    有了這個想法,杜薇覺得自己突然又有了對生活的信心,對萬物的熱愛和興趣了。


    她坐在床上拿起一本書看起來。門外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開門聲,她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過淩晨十二點了,她沒想到舒南這個時候還會過來。


    舒南紅光滿麵,誌得意滿,絲毫不顯困倦,反而顯得格外精神。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呢?”他的語氣中透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


    “這麽晚了你咋過來了?”杜薇走向沙發,她略帶驚訝的問題幾乎和舒南的是同一時間發出。


    舒南走過來在沙發上躺下,將頭枕在杜薇的腿上:“我媽總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幹脆跟她說今晚不回了,好讓她安安心心先睡了,懶得回去聽她囉嗦。今晚就讓我在沙發上躺一躺吧。你又在看什麽書呢?”


    “沒什麽,前兩天在圖書館借的。”杜薇將手中的書合上,往旁邊桌上放好,將封麵朝下,但是一瞬間舒南已經瞥見了書名——《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離婚》,一股明顯的不安情緒掠上他的心頭,不由得緊緊地鎖住自己的濃眉。


    “今天的晚會讓你感覺到不安嗎?”他問道,杜薇覺得他是有點明知故問,而她不想再自欺欺人地虛晃過去這個問題。


    “我想是的。其實我正想跟你談談……”


    杜薇扭了扭身體,正了正自己的上半身,用這種動作示意舒南坐起來跟她說話。但是舒南不僅立刻坐起了身,而且站起來準備朝外走。


    “我想我今天還是回去吧,大晚上的我媽說她在煲湯,也不知道會不會又忘記關燃氣了。”


    舒南的背影帶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無數次在杜薇夢中出現過的背影,在夢中的時候她一直在期盼著他的回眸、他的停留,但是現在,在她能切實抓住他的現實裏,她卻一次一次地猶豫了,就像麵對一個捧在手心裏易碎的泡沫。


    她再也不想錯過,她在心底很誠實地告訴自己:沒錯,我多麽渴望能真正地擁有他,哪怕隻有現在、此刻。為什麽要去想明天的事呢?那麽多得過且過的日子,世界也並沒有毀滅。最後她腦袋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此刻,她要他!


    一念之間,杜薇已經衝到舒南麵前,堵住他的去路,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開始熾烈地瘋狂地吻上他的雙唇。


    麵對從未如此在自己麵前主動開放過的杜薇,舒南僅僅是愣了一小楞,緊接著就被她點燃了身體內的欲望之火,他有力地回應著她的親吻,她的吮吸,他摟著她緊走幾步,將她推倒在沙發上,手伸進他的衣服,貪婪地去尋找去觸摸她胸前最柔軟的那寸肌膚。


    杜薇幾乎是以最靈巧最快捷的動作主動脫掉了身上的綠色毛衣、白色打底衫,舒南則雙手在他背後摸索著幫他解開內衣的小掛鉤。


    那一刻,杜薇很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夢幻即將變成現實,跟此生最愛的人做愛,享受和他身體與靈魂的交融,宇宙間最最美好的感覺即將到來,這定會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但是,這仍然隻是夢幻,畢竟不能存在於現實之中,絢爛過後必然就是寂滅。


    舒南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靜靜地盯著自己右手手臂上兩滴清晰透明的淚珠,沒有看杜薇,沉靜的聲音發出靈魂般的拷問:“你不是真心的?”


    “啊舒南,你為什麽要懷疑我?我想你,我愛你,我要你,千真萬確,好久好久以來,一直沒有變過。求求你,不要停下來,求你。”杜薇萬分委屈地拉著他的雙手讓他抱緊自己,鼓勵他更進一步的動作。


    但是舒南鬆開了自己的手:“小薇,你和曾經的我一樣,你低估了我對你的愛。我不想傷害你,我愛你的身體,但更愛你的靈魂,我不能容忍自己作出讓你背叛自己心靈的任何事情。如果要你,也隻想要一個身心合一的你,如果不是這樣,你以為我真能等到今天嗎?我現在問你,你真的願意離婚然後跟我結婚嗎?”


    “我現在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杜薇心口如一,她有點懊惱被舒南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又有點欣慰被舒南所理解,心情矛盾得無以複加,於是什麽也不去想,使勁地來回搖頭:“你能不能也別去想,至少現在我們不說這個。我想請求你,舒南,我們可不可以玩一次時間退行的遊戲,就好像我們現在還在大學校園,或者才剛大學畢業,最近的這十幾二十年並不存在,就當做是一場夢。我們不需要遵循當下的時間,我們回到從前吧。”她意識到,此刻她隻是萬分地渴求舒南進入自己的身體,完成一次真正的愛的交融,一次,就滿足。


    “杜薇,”舒南突然大聲地叫她,好像是為了將她從夢中喚醒,“我希望你明白,從前是永遠回不去的,如果你不願意正視現實,那隻會讓你生病,病得越來越嚴重。”


    杜薇明白,即使自己的頭腦經常發生故障,理智卻從來不會從舒南的腦袋裏消失,他不願意陪她玩那些幼稚的遊戲,不會願意的,他一直都不願意妥協,這正是那個真實的舒南,一個不屬於她的舒南。


    “我們分手吧!”杜薇突然用力地喊出來,好像擔心錯過今天她就會失去了說這句話的勇氣,一切又將回到不清不楚的境地。


    這句話像繩索一般牽絆住了舒南準備再次離去的腳步,他停在原地愣了幾秒鍾,回過頭來用他慣常擅長攝人心魂的眼神看著杜薇:“改天再談吧,你今天好像有點過於悲觀了。”


    他的這種眼神,至今對杜薇仍有這致命的殺傷力,她感覺自己幾乎又要在裏麵沉淪下去,便移開自己的目光,急切地說道:“不行,不要改天吧,我希望現在就說清楚。我不想再讓自己不清不楚地過下去,這些天來,我越來越認識了真實的自己,沒錯,我們大多數時候並不了解自己卻自以為是自己的主人。我不是不想靠近你,但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做好步入屬於你的新世界的準備,也許永遠也無法準備好。發覺自己其實離你還是很遙遠的,雖然你就在我身邊,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但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就好比,我永遠無法到達你內心深處的某個世界,某個真正的可以供我翱翔的世界。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總之,舒南,我倆終究是屬於倆個不同世界的人,無論時空怎麽交錯,好像也無法完全交融。”


    “舒教授的世界,遠不是世俗的愛情就能填滿的。”這個時候,杜薇耳邊又響起了丁莉的話來,她說得很對,她想。


    舒南轉過身來,在杜薇身旁坐下,靜默了一會,他說:“小薇,一直以來我都在拚命地靠近你,是你一直將我推開,不願意我們的關係更近一步。現在聽你的意思,好像是在說我不允許你進入我的世界,這不公平。”


    “不,這並不是你的錯,是時空和命運的錯配,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


    “我並沒有逼你現在做決定,小薇,我一直想著給你更多的足夠的時間去厘清一切,我很尊重你的想法,但你也沒必要現在倉促中就下結論……”


    “舒南,你覺得自己有多了解我?”


    “我覺得,應該比你以為的那種程度更深一些。”


    “你知道為什麽有段時間我總不吃午餐嗎?”


    這個話題岔得有點簡單和悠遠,但舒南仍很認真地回答:“和內在一樣,你一直在追求更加完美的外在。”


    杜薇苦笑著搖搖頭:“其實我一直想得更簡單,我還是不喜歡想太遠。之所以不吃午餐,是因為偶然發現這樣能使我的晚餐變得更美味。有時我都覺得有點無厘頭到無法理解自己,又怎麽能企望他人足夠了解呢?”


    停了停,杜薇朝著舒南,突然問:“你能把十顆樹栽成筆直的五排,每排有四棵樹嗎?”


    舒南略微思索了一下,佯作輕鬆地笑道:“杜薇,你的這種問題難不倒我,我當然知道。”


    “是的,你當然知道。我卻曾對著這個簡單的問題足足思考了一整天,最後還是不得不偷看答案。舒南,你那麽聰明,似乎對所有的問題都能很從容地給出答案來,不管是書本上的,還是生活中的。後來我想,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而且這種差別,一直都在。就好比,你知道的許多東西,我和林木都無從知道。”


    “也有很多你們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東西啊,這能說明什麽呢?”


    “是啊,你和我們”,杜薇在“我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問題確實可以多方麵去探究,沒有唯一的答案。但當我們接受了某種心理定勢和參考框架,無意識會在內心給出屬於每個人的答案。我想過一個問題:假如讓我在你和子墨中選擇我會選誰,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找不到答案,後來有一次我成功將自己催眠了,我的潛意識告訴了我答案,我通過自動書寫得到了‘子熏’的名字。”


    “是啊,或許你終究還是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愛我。”舒南不免覺得垂頭喪氣起來,今晚本來他是興致高昂地贏得了全場同事的讚美和行內權威的推崇,他本以為一切都終將隨自己的願,畢竟一直以來不管麵對事業還是感情,他都那麽地積極和努力,那麽地真誠和渴望,他覺得自己一定能獲得應有的報償,因為自己一直在正確的道路上堅持,好的結果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沒想到的是,命運終會給他沉重的一擊。


    “舒南,我愛你,我比相信任何事物更堅信我自己深愛著你,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但是,我另一邊也愛著林木和子墨、子熏,我要怎麽樣拿你和他們三個人相比呢?不,我不能比較,無法比較,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但是我得做選擇。我想,也許以後我能埋葬掉對你的愛情,但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和他們之間的親情,你對我的愛未來還有變質的可能,而他們對我的愛,和我們對他們的愛一樣,永遠不會消逝。所以,我不得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


    舒南一邊聽著杜薇的話,一邊回想著終於被證實的連日來自己的浮想聯翩。


    從杜薇連續兩次拒絕他們關係實質上的突破,她對於離婚問題的下意識拖延和回避,她對事業的熱情度空前高漲,她看向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熱情大膽奔放,到最最近的偶爾閃躲、若即若離,這種種跡象本就在向他說明著一個難以避免的結局。


    她,杜薇,雖然自始至終喜歡將自己武裝和表現得自由不羈、敢愛敢恨和無所畏懼,骨子裏其實比一般人更世俗、更膽小、更患得患失。


    他曾努力想辦法幫助她衝破內在的那些束縛,為了某種自私的想法,但舒南終究也不是完全隻考慮自己的那種人,一直以來,他也很想弄清楚杜薇心中的真實想法,而且幫助她弄清自己的真實意願,因此,他一邊不斷鼓勵杜薇勇敢成為自己,一邊在心裏認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至少是不違背良心的事情。


    隻是他發現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當杜薇說出上麵的一番話來,他猛然間醒悟到一個殘酷的事實:之前所認為的杜薇對自己的愛能衝破一切牢籠,這個觀點實在是自欺欺人罷了。


    而當他明確地意識到原有的家庭在杜薇心目中的地位要遠高於自己這個事實以後,他的良心也很快地說服了自己不應該繼續自私下去。


    崇高的品質和良好的教育,迫使舒南總是堅定地選擇最符合他正確人生觀的那條道路。


    舒南沒有說話,一會之後杜薇看到他嚴重閃爍著淚花,她原以為舒南是從來不會哭泣的男人,但是他哭了。他壓抑住了自己的悲傷,抬起頭來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杜薇,我不能說你是不對的,或許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你要守護自己的家庭。你曾說愛了我二十幾年才等到我對你的表白,可惜為時已晚。那麽,當你用全部熱情守護著自己的家園,我,願意用餘生去守護你,默默地,在心裏。”


    舒南忍住了眼淚,杜薇反而完全繃不住了,在舒南說話的期間,她已經逐漸地泣不成聲。雖然做出放棄這份愛情的決定是她,但她覺得很顯然地,為這個決定感到痛苦得多的也是她。


    她覺得自己的心被撕開了,正一滾一滾地往外冒著熱血,又像千百隻蜜蜂齊齊地蟄著自己的心口,疼痛難耐。


    男人,在這方麵的忍受力明顯要比女人高出太多,可能他們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更理性的事情能用來戰勝這些感性的情感。


    因此,杜薇說完之後,卻仿佛被拋棄的是自己,受安慰的也反而是她。


    舒南緊緊摟著她,幫她擦眼淚,安慰著她。他想或許這也是最後一次擁抱她的機會了,他那所有未完結的青春,也即將完結,他曾重新燃起的對家庭生活的渴望之火,也已經被澆滅。“你是對的,杜薇,也許你才是對的。”他喃喃地說道,但同時他又不免悲哀地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戰敗的勇士,是一個失敗者,又怨恨起杜薇來,覺得她對他的愛情終究是經不住世俗的考驗的。


    或許這世界上就從來不存在奮不顧身、一往直前的愛情,有的隻是人們的幻想罷了。


    但是她在他眼前的那種可憐痛楚,萬萬不能作假,弄得他不能不憐愛她,安慰她,給她離開自己的勇氣。


    啊,明明自己才是最可憐的,這多不公平啊,難道隻不過因為他是男人,這一切就得需要他來承擔。


    連杜薇也覺得自己是可恥的,曾經對於林木她有這種感覺,現在對舒南又有同樣的感覺。明明是自己先給他希望的,現在又親手掐滅了給他的希望,不如一直不給他要好得多。


    “人總是矛矛盾盾渾渾噩噩的存在,害怕去追求自己最重要的夢想,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或者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完成。但是水晶店的老板也對牧羊少年說過這樣的話:你希望實現你的夢想,而我隻想保有我的夢想,我害怕實現了夢想之後,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了。而你,舒南,就是我一直以來想要保有的夢想。”


    “我沒關係的,好幾年我一個人都過得挺好的,隻不過回到原來的軌跡上去罷了。我想我很快就能適應沒有你的日子。”說到這裏,舒南停了下來,他在用心地思索自己的生活軌跡原本是什麽樣的,接下來又會是什麽樣子,過了一會又說道,“杜薇,我祝你往後的生活事事順心、美滿幸福。”舒南終究還是願意真心祝福杜薇,他希望她一切都好,來回饋她曾經的癡情和他現在的真情。


    “真的沒關係嗎?舒南,我以前那麽愛你,甚至覺得跟你同在一片天空下就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意義。我現在也愛你,愛到願意舍棄生命、拋家棄子跟你浪跡天涯的地步。但是或許,明天我就不能愛你了,我會試著慢慢將你淡忘掉,或者封閉在心底的某個隱秘角落,你終究隻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這樣你也沒關係嗎?”


    “是的,沒關係。生命不都是這樣麽?誰不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呢,誰又不是在地球上匆匆走上一遭呢?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會慢慢地努力將你忘記的,哪怕用上幾十年的時間。”


    “不,我所了解的你,根本用不了那麽長時間。舒南,你和我不一樣,愛情對你來說從來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而是可有可無的調味劑。但是我希望你盡快忘掉我,不久後你會找到一個和你很配的女人,一起過完下半輩子。愛情在我心目中,始終是最美好的。”杜薇真心地說。


    舒南的聲音和表情同時變得十分嚴肅和深沉起來:“杜薇,你究竟愛林木嗎?他究竟能讓你幸福嗎?”在他看來,這才是目前杜薇生命中唯一存在的問題,也是他唯一想問的問題。他問的是倆個問題,但也許究其根本,就是一個能合二為一的問題,他也搞不太清楚,隻是朦朦朧朧地覺得這個答案或許很重要。


    “愛!”杜薇給了他很堅定的回答,而正在舒南內心懷疑著、嘲笑著她是否真的能同時深愛倆個男人的時候,她跟他說她也是最近才更深入地去思索過,於是了解到這世界上存在著許多種不一樣的愛。


    “我給過你一見鍾情的愛,也為你保存著海枯石爛的愛,這或許是人世間最純粹的一種愛。對林木的愛,是在慢慢的接觸中用時間堆砌成的,是在並肩經受生活的洗禮後由太陽賦予的,也是由共同的結晶牢牢牽係著的那種愛。這兩種愛情對我來說,都是最難以割舍的,舒南。”


    “也許吧。不過這世上的許多事情,總是要去經曆了才能有真實的答案。”


    “也許你沒有經曆過,但是我有過那份很深的體驗。過去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那種曾經由你引發的種種痛苦,也到底還是甜蜜的。很想哭泣的難過,失去自我的悲哀,身體時刻感知到的離別,年輕時候的我,既想在你麵前刻意表現,又不敢太靠近你的矛盾糾葛。過去我的一切信仰和相信讓我自覺配不上你,沒想到這種相信還是不斷左右著我的內心。不要說你不相信之類的話,僅僅我一個人相信好像就已經足夠否定一切了,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一切原都是宇宙最好的安排。”


    舒南苦笑一聲,慢慢地重複道:“既然在你的心裏一切都已無法挽回,那就如你所願,我會慢慢地將你遺忘的。”


    “謝謝你舒南,你的理解對我來說很重要,還有過去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請你相信,它對我來說並不隻是困擾,從你身上我總能學到些什麽,積極樂觀的精神,樂於追求新知識的態度,從容淡定的模樣。總覺得是你促成了我某些方麵的改變。”


    “彼此彼此,我從不後悔和你的再次相遇,也謝謝你給我帶來了一些快樂的時光,我將不止一次地去回憶不久前曾有過的對幸福的遐想。”


    然後他們都為自己不經意間的客套話,又平常又尷尬地相視一笑。


    許久以後,他們都努力平複了自己的情緒,找一些其他的話題像沒事一般地聊著,為了即將到來的分別顯得不那麽傷感。


    “再陪陪你,等天亮我就走吧。”舒南看了看窗外正濃的夜色,心想著黎明前的黑暗正在到來,馬上,天就會重新亮起來。


    “嗯,你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放心,在我徹底忘掉你以前,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擾亂你的心情了。過去的這段時間對不起,但是我並不後悔,你曾帶給我的歡樂和期待,哪怕是苦惱,讓我的生活豐富多彩了許多。”


    “那麽,在我忘記對你的愛以前,我也不會去找你了。你能好好地跟舒書解釋清楚吧?我相信你一定能,你那麽聰明,在我心裏像神一般地聰明。我曾經想過或許能讓舒呂接受我做他的幹媽,可現在……。”現在杜薇決心不再和舒南見麵,如果一見麵,她不敢保證自己僅在此刻顯得堅如磐石的心。


    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今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做了多少精神上的鬥爭和犧牲才說出今天這番話來的。


    “他會和我一樣,很快忘記的。”


    “是啊,很多曾經,都存在於我們丟失的記憶當中……”說著說著,杜薇睡著了,痛苦過後,她又感受到一種久未有過的輕鬆和寧靜。


    舒南將她從懷裏移出來,輕輕地放倒在沙發上,看了看他曾經熟悉現在又略感陌生的臉,他曾經覺得無憂無慮、快樂無邪、洋溢著生命力和容易滿足的臉,此刻才發現多了許多歲月的滄桑,和日顯蒼老的證據。曾經飽滿的雙頰瘦削了下去,眼角也出現了明顯的魚尾紋——不久前杜薇為此感到沮喪不已的時候他還曾打趣著安慰她心態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杜薇堅持運動,身材保養得很好,那時他並沒發現她正在老去,一直到現在他仔細地觀察她才發現這些往中老年進化的痕跡。舒南又望了望對麵電視機屏幕中映襯出的自己,頭上日益增添的白發曾不斷提醒著自己歲月的流逝,隻是這段時間以來,杜薇帶到他生命中的一縷縷飄著清香的甜蜜的幸福,讓他一度感覺自己變得更加年輕起來。誰知道這些都隻是生命中的幻象,並沒有什麽能阻止生命的衰老。


    或許她才是對的!他想。


    於是剛才在內心升騰起的那絲怨恨消失不見了,他更加能理解她的決定,或許之前他對她說的話隻是出於言語上的安慰,而現在則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或許她是對的。


    一輩子,何其之短啊!既然自己一開始沒有能選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現在又有什麽資格去破壞本來能延續下去的那一份幸福呢!


    他感覺客廳終究有點冰冷,俯身將她抱起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彎下腰去吻了吻她的額頭,又一個人在客廳坐了一會,他在考慮接下來的生活規劃,畢竟他是舒南,不會被任何事情擊倒的舒南。天邊第一道曙光出現的時候,他遵照自己原先定下的計劃,獨自離去了。走的時候,他沒有忘記帶走杜薇大學時期的日記本,裏麵的內容她曾讓他看過,看的時候他也曾心情澎湃、仿佛重溫了一次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為此激動不已。他想到往後在沒有杜薇的歲月裏,或許自己能憑這些文字獲得更多幸福和寧靜的感覺,剛才曾要求將它送給他留作紀念,她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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