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闖入趙婉如感官中的是消毒水的味道,蒼白的燈光在她的頭頂上搖曳,讓她一陣慌神。


    地麵上鋪著米色的瓷磚,有些地方已經磨損得露出了下麵的水泥。一扇扇緊閉的門在她的兩側排列著,看向列印清晰的房號,卻不知為何隻讓人感到迷茫和無助。


    走在彌漫著清冷的醫院的走廊,趙婉如隻能感受到沉悶和壓抑。她牽著身旁的周義林,情不自禁去想象他曾一次次在這種氣氛中路過,每次的孤單往返中得感受多少絕望。


    終於,她跟著周義林來到了病房前。周義林伸手推開門,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麵而來。在他們進入的病房裏,隻擺放著兩張病床,近門的床上正好沒人,隻剩靠窗的病人靜靜地坐著。


    映入趙婉如眼簾的女病人相當清麗,哪怕身上穿著一套蒼白的病號服,也難以掩飾她曾經的風華。那個麵容與周義林有著幾分相似的人,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灰蒙蒙的天空,讓趙婉如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媽。”


    聽見周義林的呼喚,沈冬琴轉過頭來,露出驚喜的微笑。她下意識看向趙婉如,然後向她吃力地舉起手臂,微微招手,“義林來了啊,那旁邊的是婉如嗎?”


    趙婉如受寵若驚地低著頭,顯得無比乖巧可愛,絲毫不見在酒吧裏放聲搖滾時的狂傲,“對,我是趙婉如,阿姨好。”


    沈冬琴仔細打量著趙婉如,卻絲毫看不見兒子口中所謂的“比較有個性”。明明就是很乖巧一小姑娘嘛。


    噢,不對,好像她比義林大兩歲來著,大姑娘了。


    對趙婉如,她是越看越喜歡,女大三抱金磚呢,這都大半塊了。


    她忍不住掩著嘴巴,輕聲笑著說:“坐吧,都坐下。”


    趙婉如默默地望了周義林一眼,把自己背後的塑料袋給拿了出來。


    周義林看著她畏畏縮縮的樣子,扭過頭偷摸笑著,直到被趙婉如狠狠地踩了一腳,他才清清嗓子對著沈冬琴說:“媽,小如給你買了點水果。我幫忙挑的,全都是醫生說你可以吃的。”


    看著那滿滿當當的塑料袋,沈冬琴多少有點心疼錢:“你才剛出來工作,又得給我交醫藥費,這樣多浪費。看望別的親戚也就算了,給我帶什麽水果啊。”


    她的眼中固然有著被重視的欣喜,但也是真的舍不得兒子和......未來兒媳這樣浪費錢。


    周義林把趙婉如按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後,隻是走到床邊,然後張開塑料袋,給她看著裏麵的一個個新鮮水果。


    他拿出沈冬琴平常放在床頭抽屜裏的小碟子,帶著幾個水果就走去病房裏的洗手間,準備洗點水果吃,“這裏飯菜不好吃,我給你補充一下營養。”


    回憶著他剛剛張開塑料袋的動作,沈冬琴仿佛看見當年還幼小的周義林。


    那時候,自己還能勉強靠著鋼琴老師的工資養活母子兩人,還不用停留在這個小小的病房裏。


    那個時候,周義林還有著笑容,會對著自己張開卷起的獎項。他剛剛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多少年沒見過他真心笑出來了,是從自己開始生病,把經濟負擔都轉移到義林身上開始嗎?


    沈冬琴默默地看向趙婉如,心中不禁有了些感謝。被感激的目光所注視,趙婉如顯得坐立不安,在椅子上如坐針氈般扭來扭去。


    她一看見周義林握住水果,正往洗手間走去,鬼點子便瞬間有了想法,“我去切水果!”


    “額,別。婉如坐下陪我聊聊天,讓義林去切。”


    才剛剛站起,趙婉如的手便被沈冬琴拉住。看見沈冬琴手上因長期打針而變得浮腫的血管,她一陣心疼地坐了回去,並惡狠狠地回望著周義林看熱鬧的眼神,在沈冬琴的視線死角對他豎起一根中指。


    看著趙婉如長久地沉默著,時不時支支吾吾看自己幾眼,然後又低下頭碎碎念。沈冬琴隻覺得這女孩純真得很,“是不是找不到和阿姨聊天的話題?”


    趙婉如連忙擺擺手,心裏想著見家長這事兒可比想象中恐怖太多了。


    “啊,沒有沒有,我不太擅長聊天。”


    沈冬琴摸著她的手,似乎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見周義林爺爺時候的事情。她懷念著那份青澀,也滿懷愛意地注視著麵前的趙婉如,“很緊張,對吧。阿姨這個年紀的人,也就剩下過去可以聊了,你想聽嗎?“


    看見小雞啄米般的趙婉如,她輕笑道:“給你說點義林小時候的醜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


    這個她是真的愛聽。


    沈冬琴想了想,然後望著還在洗手間洗水果的周義林,招呼趙婉如靠過來,讓她們說點婆媳之間的悄悄話,“他小時候啊,特別愛吃泡饃。可後來連續吃了學校門口那家泡饃四天,終於忍不住肚子疼,斷斷續續吐了兩天。”


    趙婉如瞄了周義林一眼,也小聲附和,“他不是雍兆本地人嗎,這能吃不習慣?”


    沈冬琴也忍不住笑了出聲,“對,所以他其實不太像個雍兆人,愛吃泡饃又不太受得了,哈哈哈。”


    望著兒子正在洗手間裏哼著歌,沈冬琴下意識問出了心裏的問題:“你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嗎?”


    趙婉如的小臉立馬變紅,顯得有點害羞。她往洗手間的方向瞟了眼,細聲說道:“我就怕他不想。”


    沈冬琴寵溺地搖搖頭,覺得這女孩真傻:“他不會的,我能看出來。”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複,趙婉如不禁握緊了沈冬琴的手,她興奮地問:“是嗎?”


    沈冬琴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給予了她信心。看著欣喜若狂的她,沈冬琴沉聲追問:“那有想過結婚嗎?”


    “我想......”


    趙婉如用雙手包裹住她幹枯的手掌,似乎找回了在舞台上嘶吼的自信。


    “雖然我們都沒提起過,但是我想。”


    沈冬琴看著她,沉默良久後最後問了一件事:“那......孩子?”


    似乎是得到了沈冬琴的認可,她變得大膽了起來。


    “嗯,結婚之後就要一個。”


    似乎是放下了什麽心結,沈冬琴心滿意足地笑著:“哈哈,我家兒子太悶葫蘆了,要是有個性格像你的孫女該多好。”


    “孫女嗎?”趙婉如不禁想起周義林曾說過,沈冬琴以前是鋼琴老師,自己的鋼琴也全是她教的。趙婉如靈機一動,直接便問:“鋼琴的琴,這個名字怎麽樣?”


    沈冬琴愣了愣,然後默念了幾聲:“周琴嗎?”


    趙婉如接著解釋道:“嗯,我和義林算是因為音樂認識的,而且阿姨名字裏也有個琴字,叫周琴挺好的。”


    沈冬琴似乎很久沒笑得如此燦爛了,她拍了拍趙婉如的手,顯得相當滿意,“好啊,我喜歡這個名字。”


    從洗手間裏拿著幾個水果走了出來,周義林看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好奇地問:“說什麽呢?”


    趙婉如看著他,一臉壞笑地說:“說你小時候吃泡饃吃吐了。”


    發現在女友麵前丟人了,周義林嘀咕著說:“沒事聊這個幹嘛......”


    “我要的東西呢?交出來。”


    看著沈冬琴朝自己伸出手,周義林有些害羞地回避了過去。可當媽的,怎麽會因為兒子的小小抗拒而妥協呢。


    “你那手套早該破了吧。”


    “媽......”


    “肯定帶過來了,對不對?”


    周義林無可奈何地從隨身的袋子裏拿出磨損嚴重的手套,叮囑道:“小心手。”


    沈冬琴沒好氣地吩咐他從床頭櫃拿出針線包,然後抱怨道:“我現在雖然有點手抖,但也不至於手套都補不好。”


    她扭頭看著身旁的趙婉如,八卦了一下:“婉如,你會不會補手套啊?”


    補七零八落的吉他,我倒是挺擅長的......


    趙婉如怯聲回應:“不太會......”


    “過來,讓阿姨教教你。”


    趙婉如坐在床邊,微微靠在沈冬琴身邊,在她的教導下學習著走線的方式,並時不時自己接手補上幾針。看著上手速度特別快的趙婉如,沈冬琴托著腮問她:“我聽義林說過,你很喜歡外國音樂是不是?”


    不管平常多麽潑辣,在婆婆麵前,她也總歸是個小媳婦,難免有點害羞。


    “嗯,不過我聽的音樂比較......特別。”


    “哦?”


    “就......那個。”


    趙婉如求救般看著周義林,想著總不能讓她知道兒子的女朋友是個砸吉他的瘋婆子吧!


    周義林收到女友的眼神求助,立馬心領神會,接過話頭說道:“媽,小如她喜歡的音樂風格算是比較小眾的,一般人可能名字都沒聽過,不過我很喜歡。”


    給我叫如姐啊!


    觀察到周義林占便宜後嘚瑟的神色,趙婉如凶巴巴地盯著他看,恨不得撲上去咬上兩口。


    看見小兩口複雜的眼神交流,沈冬琴隻是微微一笑,“那媽也就不問了,你們最近有一起幹什麽嗎?”


    趙婉如想了想,然後說:“他帶我去看音樂電影了。”


    沈冬琴瞟了兒子一眼,有些不悅地說:“出息哦,你這輩子就陪我看過一個音樂電影,叫什麽什麽?”


    坐在病床旁椅上的周義林尷尬地扭過頭去,說出了電影的名字:“音樂之聲吧。”


    “哆來咪那個嗎?”


    聽見熟悉的名字,沈冬琴露出了懷念的神色,“裏麵有一首歌,我印象特別深,聽起來很溫柔。”


    趙婉如脫口而出說:“edelweiss嗎?”


    沈冬琴點點頭,“對,中文是不是叫雪絨花來著。”


    趙婉如投其所好地說:“阿姨,我給你唱雪絨花吧。”


    在趙婉如磁性的歌聲裏,沈冬琴靜靜地給周義林縫補著手套,時不時輕輕和聲。周義林在椅子上坐著,看向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在醫院的病房中齊聚。


    窗外是於冬日飛舞的雪花,一如他與她初見那夜般寒冷。但他已不再孤單,並沉醉在雪絨花的歌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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