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子未,叔伯長辭。侄心慘怛,涕泗橫流。恭良端方,至孝友兄。持家勤勉,閭裏稱善。幼時蒙愛,成長賴之。無常遽至,泉壤歸魂。呼天搶地,難挽慈親。銘記其德,不敢相忘。砥礪前行,光大門庭。伏惟尚饗,靈佑後昆……”


    靈堂前,跪著侄子和侄女們。


    前麵是侄子,後麵是侄女。


    餘秋江,餘秋山,餘秋堂,餘秋原,餘秋實。


    後麵多點,分別是餘春杏,餘春桃,餘春梅,餘春竹,餘春菊,還有餘春萍。


    餘春萍是餘秋山的妹妹,此次也被二嬸帶回家,本來她應該叫餘春蘭,但因為長輩名字裏蘭太多,就換了名字。


    春萍年齡和春菊同歲,但打扮的很洋氣,白白淨淨,一看就是城市裏長大的孩子。


    她大概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家祭,對四叔也沒有什麽概念,雖然跪在草墊上,低著腦袋,但眼珠子還是四處滴溜溜亂轉。


    不時看看周圍的人,對身旁包裹的緊密的餘春菊也非常好奇。


    除她之外,其他人都沉浸在悲傷裏。


    餘家上一代人,沒有那種很糟糕的人品,陳美娣算是最難說的一個。


    但即使陳美娣,心眼有點問題,卻也是能分辨出好壞,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就會想著讓餘秋實不要學壞。


    隻是……


    父母往往是孩子們的啟蒙老師。


    孩子最初的價值觀,都是來自於學習父母。


    自己有問題,想讓孩子們潔身自好,那純屬想的太多。


    “跪!”


    陰陽念完幾分鍾祭文,悠揚地高升叫掛。


    在餘秋江的帶領下,大家齊齊磕頭。


    這邊風俗是女人日常不磕頭,隻有家祭時會向死者磕頭。


    “再跪!”


    又是一個磕頭。


    “三叩首!”


    再次一個。


    侄子和兒子,女兒這種都屬於直係親屬,所以禮最重,需要磕三個頭,等到最後麵一些表親,就隻需要磕一個便是。


    “禮畢。”


    隨著陰陽這樣說,大家慢慢站起來,拖著跪麻的雙腿走到一邊。


    “我的兄弟啊~”


    隨後,是兄弟姐妹的場。


    還沒入場呢,就聽到小姑淒厲的哭喊聲。


    大姑直接暈倒在二姑身上,差點沒有把二姑給砸倒。


    二姑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去世的很早,大概四十歲前後就死了,據說是家裏伐樹,一個不留神,被樹塌死了。


    二姑小時候經曆過一件事,對這邊的兄弟姐妹抱有怨言,所以和大家關係不算很好。


    當年奶奶將二姑生下來,家裏實在揭不開鍋,恰好有隔壁鎮子一戶人家不孕不育,經人介紹,就把二姑送給那家。


    結果呢,後麵人家一口氣生個雙胞胎,就又將二姑送了回來。


    回來時,她已經六歲了,懂了事。


    導致她對養父母,以及這邊的親生父母都抱有很多怨言。


    加上奶奶這個人,又不是那種溫柔的性子,覺得我生你養你,你還這個性子,那我也懶得理你。


    對二姑也沒刻意去關心。


    二姑長大後,在隔壁村栽樹時,碰到一個老實巴交的小夥子,腿有點毛病,走路一瘸一拐,但是人很好,便幾乎沒有要什麽彩禮,直接嫁給那個人。


    婚後日子也不知過的咋樣。


    她幾乎不回來,餘秋堂也就不熟悉她,或許走在路上,二姑都認不出他們這些侄子。


    包括這次四叔出事,還是三叔親自去通知的二姑,就擔心她不回來。


    回來之後,也隻是跪在四叔靈堂裏,沒有太多存在感。


    不像小姑,總是哭得驚天動地,也不像大姑,已經暈死過幾十回。


    餘秋堂讓春菊帶著大姐和孩子們先去餘秋江那邊休息。


    家祭的規矩是這樣:


    沒有家祭前,所有人都要跪在後麵,誰先被家祭了,誰就可以退場。


    當然也可以繼續跪著。


    這樣的話,越是和死者親近的人,越是會被率先離場,關係遠的,反而要跪很久。


    最長的話幾個小時也有。


    所以家祭是個很辛苦的活。


    夏季如果天下大雨,也要在雨天跪著,而冬日裏即使再冷,也要跪到結束。


    如果是親人,其實還好,畢竟這種惡劣的環境,往往能衝淡一些心中壓抑的悲傷。


    但稍微遠點的親戚,則是相當痛苦。


    尤其是很多孩子。


    他們其實對這種遠方親戚,沒太多的情感,隻是因為父母的關係,和這個死人有點聯係。


    跪在這裏,實在沒什麽感情,所有的感覺,都化為腿麻的折磨。


    餘秋堂看到二姐,便和她站在房簷下聊天。


    “我姐夫沒有回來啊?”


    “孩子們還沒放假,是考試前的關鍵時刻,他離不開啊。”


    二姐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有淚痕。


    四叔這種性子的人,最是能引發大家的同情。


    當時五叔去世時,孩子們還小,對於死亡沒有什麽明顯的感觸。


    可如今,都是成年人,見多人間的悲歡離合,方知生命的厚重,便格外的悲傷。


    “那也是,也挺辛苦。”


    “沒辦法,當老師不就這個樣子,人家家長將娃娃送到學校,也不能害了吧。”


    二姐說話時,一直盯著靈堂那邊,“真沒想到,第一個走的竟然是四叔!”


    餘秋堂本想說,那你認為是誰呢。


    又覺得這種場合說這種話,顯得不合時宜,便歎息道:“誰能想的到。”


    “人生皆苦。”


    二姐突然崩出句。


    餘秋堂愣了下,隨之點點頭,“嗯,就是苦裏找樂,對了,上次我記得你說你們那鬧野豬,趕走沒有?”


    “趕走個啥啊!”


    提到她們的事情,二姐明顯有了活力。


    “不是從隔壁村找個獵人嘛,據說很利害,但跑到我們那去,追了幾天,根本就沒趕上,還差點被野豬拱斷尾巴骨。


    現在呢,野豬非但不見少,反而更多了。


    我就擔心,吃東西還是小事,萬一傷到孩子們,可就麻煩了。


    很多孩子為了來上學,每天要走很遠的山路,路上碰到野豬,那些東西發起狂來,可咋辦?


    已經有家長反應,若是這個問題還解決不了,可能暫時都不敢讓孩子們來讀書。


    說是不讀書起碼人還在,路上被野豬拱了,那可就全完了,誰家養個孩子容易啊,付出的心血就不說,剛糧食吃多少!”


    “這倒也是。”


    餘秋堂點點頭,又道:“不行的話,到時候我幫你們去看看。”


    “你啊?”


    餘春桃看了他眼,雖然沒有說出後半句話,但餘秋堂還是聽出其中不信任,便說:“我現在還行的,熊都能搞回來,更別說野豬。”


    “還是算了吧,太危險了,我讓你姐夫再問問其他村子,看看有沒有更強一些的。”


    “那……再看看吧。”


    餘秋堂也沒有特別堅持。


    姐姐是擔心他,逞強就沒意思了。


    兩人站在房簷下,看著家祭的人一波波上去,又一波波下來。


    慢慢也不沒有再交談。


    陷入長久的沉默。


    “人生,真是無常啊。”


    餘春桃幽幽歎息聲,“我去找大姐和春梅聊會,你去嘛?”


    餘秋堂搖搖頭,“我就不去了,等事情完了再說吧,這邊看著有事的話還要幫忙。”


    “好,那你辛苦點。”


    餘春桃走了。


    餘秋堂又站著看會,突然聽到大門外有人吵架的聲音。


    他心裏不高興,想著大半夜的,又是家祭的時候,有什麽事,非要這個點掰扯清楚。


    剛要準備取出去,就看到餘秋原迎麵跑進來,“堂哥,堂哥,山哥呢?”


    “咋了?”


    餘秋山是這場葬禮年輕一代裏的組織者。


    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優點,擁有比較好的全局觀,這點餘秋堂也比不上。


    人的出生環境,生活經曆,都會對人的意識和格局形成影響。


    沒見過世麵,和見過世麵,對於同種事情的反應截然不同。


    所以堂兄弟們沒有什麽意見,毫不猶豫的將這個重擔交付給餘秋山。


    大家各自分開做事。


    餘秋堂因為是出資者,反而最是輕鬆。


    “王瑞祥和江哥要打起來了!”


    “什麽?!”


    餘秋堂也一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說王瑞祥來了,這個點?!”


    “對啊。”


    “他咋來了?”


    “我哪曉得嘛,還帶著蕊蕊呢。”


    王瑞蕊,是就是王瑞祥的妹妹,也就是四叔的女兒。


    餘秋堂反應過來,此刻詢問餘秋原沒有意義。


    他聽到外麵吵鬧聲更大,已經影響到這邊陰陽,大家齊齊朝門口看去。


    主持的餘得木皺皺眉。


    餘秋堂連忙朝外麵跑去,他看到默默站在靈堂側麵的父親,臉色黑的要命。


    擔心他突然爆發,鬧出什麽麻煩。


    他跑到大門外,就看到亮堂堂的摩托車燈旁,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手裏抱著個書包,緊張地看著前麵兩個劍拔弩張的人。


    正是王瑞祥和餘秋江。


    周圍的已經有勸解的,但畢竟這個時候人少,又不知情由,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說。


    “你讓我進去,我給我爹上香,你攔著我做什麽呢?”


    “你沒有資格進這個門。”


    “我怎麽就沒資格,兒子給爹上香,是觸犯天條,還是違背王法了?”


    “王瑞祥,你哪來的皮臉說這種話,你自己做過什麽,你不知道嘛,現在假兮兮來做什麽,你不嫌丟人嘛?”


    “我做什麽了我,我怎麽就丟人了,我給你說啊,江哥,你讓開還好,不讓開不要怪我不給你麵子?”


    “那我就看看,你怎麽不給我麵子……”


    兩個人,真是爭鋒相對。


    互不讓步。


    看兩人身體條件,那無疑餘秋江要占上風,而且他的身材很魁梧,又有打鐵的力氣,普通人在他麵前,真不是一盤菜。


    身體強壯,人的自信和底氣就足。


    “不行,我還是去找山哥吧,我看他們是停不下來了。”


    餘秋原剛跟著餘秋堂出來,又再次跑進去了。


    餘秋堂聽了幾分鍾,看看王瑞祥後麵緊張兮兮的小女孩,心裏微微一軟。


    默默歎息聲。


    上前一把抓住王瑞祥伸出來的胳膊,將他甩後幾米,又用身體擋住餘秋江。


    “江哥,四叔還沒走呢,不要這麽大聲,他生前就怕人大聲說話。”


    餘秋江一怔,想起當時鴻門宴上,每次別人說話聲音一大,四叔就仿佛突然打個激靈。


    他有點後悔。


    “你進去忙吧,我來和他說。”


    餘秋堂指指裏麵。


    餘秋江惡狠狠地看眼王瑞祥,轉身進去了。


    餘秋堂這才回過頭,看著王瑞祥,直直地盯著他,一直盯到王瑞祥勢弱,梗著脖子問:“怎麽,堂哥,你也不想讓我進去?”


    “你來做什麽?”


    餘秋堂淡淡地問道。


    “這還用說,當然是來給我爹燒香啊。“


    “以什麽身份?”


    “兒子啊!”


    餘秋堂嘲諷地笑笑,“我以為四叔沒有兒子,若是有的話,為什麽四叔的靈堂會設在我們家裏。”


    王瑞祥麵色一紅。


    尷尬地閉上嘴。


    但隨之又道:“堂哥,我今天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給我爹燒個紙,點個香。”


    “我知道你是這樣想,”餘秋堂眼神淡漠,“隻是你憑什麽以為,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呢?


    前天在醫院裏,不管是你,還是你娘,你們眼裏完全沒有四叔的存在是吧,如今又這樣,是不是顯得很虛偽?”


    王瑞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


    “行吧,我相信你們有你們的原因,但今晚上不讓你進去,我們也有我們的理由。


    你現在站在我們家門口,所以歸我說了算。


    而當初在醫院裏,你們明確是不想負責四叔的葬禮,那現在沒過幾天,就突然反過來裝樣子,不覺得很搞笑?”


    “那你要我怎麽做,才願意讓我進去,我們都來了,那畢竟是我爹,你既然心疼他,也不想看到他臨走前,沒有被兒子送最後一程吧?


    再說,即使沒有我,還有蕊蕊吧,她還是個孩子,還不懂事,我們大人有問題,她總沒問題吧?”


    餘秋堂目光落在王瑞蕊的臉上。


    這個孩子生的有些瘦弱,按照年齡算,個頭也不算高。


    她眼睛撲閃撲閃地盯著自己,微微帶著點懼怕。


    餘秋堂心裏微微一軟。


    對於孩子,他總是額外寬容。


    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在孩子的年齡,沒有被人溫柔善待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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