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天,警察來了,又走了。


    王曉琴還是沒有過來。


    但餘秋山回來了,說是給二叔已經發了電報,二叔會趕緊趕回來。


    餘秋山比較理智,裏裏外外前前後後忙著和醫院交涉。


    和餘秋堂完全不同的性格。


    餘秋堂本來也沒心思做這些雜事了,剛好也守了一晚上,全身疲憊,準備回去洗洗身上,稍微清醒一番。


    回去的路上,碰到秋原過來。


    兄弟見麵,自然都不知說什麽,反而隻是簡單的交代幾句,就分別了。


    當年餘得土死亡時,這批孩子都還小,大家沒有什麽感觸。


    如今都大了,懂事了,知道一個親叔叔的去世代表著什麽,一時間整個老餘家的氣氛都籠罩在難過中,原來不管啥性格,此時都安靜很多。


    餘秋原本是喜歡笑的人,眼睛很清澈,是個很溫柔的男孩子,如今眼裏也仿佛蒙了一層薄紗,失去昔日光彩。、


    餘秋堂走的時候,強鼓起精神,拍拍堂弟的肩膀:“原子,打起精神,比起我們,大人們更是難過,要學會將難過壓在心底。”


    餘秋原點點頭。


    餘秋堂回到家,剛好看到父親肩膀上扛著一卷繩子,提著鋸子和斧頭要出門,便問他做什麽去。


    “去給你四叔找個木頭回來做棺材。”


    “家裏不是……”


    “我想給我弟做個柏木棺材。”


    餘得金看似說給餘秋堂,卻又像是說給自己,說完也不多待,繼續朝巷道走上去。


    餘秋堂看看自己的屋子,咬咬牙,隻好轉身跟著父親:“我和你一起吧。”


    “好。”


    餘得金沒回頭,也沒拒絕。


    兩人就這樣迎著朝陽朝山裏走去。


    路上碰到幾個鄰居,有人看到他們立刻躲開,也有關係好的攔住餘得金,詢問四叔出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要是誰家喝藥這種消息,傳播速度會非常快。


    這些人或許心底裏有點同情,但其實更多的是好心,以及沒有價值的評論。


    無非就是一些年紀輕輕,有什麽想不開,真是可惜了之類的一些話。


    也有安慰餘得金不要太難受。


    餘得金平日裏很喜歡給大家留下好的印象,但現在也不想多說,就是沉默擦肩過去,反而餘秋堂無奈給人陪個苦澀的笑臉。


    關係一般的可以不理睬。


    有些關係很好。


    總不能直接無視過去,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兩人一直沉默走著。


    餘得金不說話,餘秋堂也就不說話,他在後麵走著,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覺得父親好老了。


    那種悲傷壓垮了他的身體,彌漫開去,仿佛整座大山都鋪不開,將森林籠罩在他的悲傷之下。


    他很想安慰父親幾句,卻無從下口。


    兩人的目的地很明確,就是尋找一處有鬆柏的地方,找一棵粗壯的樹就行。


    走著走著,餘得金突然問餘秋堂,“老二,你有想過老大嗎?”


    餘秋堂一怔。


    咋突然問起這個了。


    他迅速回憶一番,發現在腦海裏,沒有存儲到任何關於父親直接關心大哥的信號。


    自從當年大哥一氣之下出去後,他就沒有和家裏聯係過。


    考慮到孩子什麽的都沒關心,家裏人都認為大哥肯定是死了。


    後來,聽隔壁村裏一個在某地方煤礦幹活的回來說,好像在那個煤礦見過大哥。


    父親當時還和舅舅一起去找過,但去的時候,那個煤礦剛發生過事故,說是死了很多人,都被埋在下麵,許多人沒有挖出來。


    當時出去挖煤的人,很多都是黑戶,一個身份證都沒有,用的還是村委的證明,甚至都是假的。


    所以沒留下什麽痕跡,也是情理之中。


    沒找到行蹤,父親對大哥的怨念更深,原本對大哥的兩個孩子還是挺疼愛,自從回來後,就變得非常嚴厲,明顯像是換個人。


    “我當時對你哥是過分了點吧?”


    餘得金看餘秋堂沒有回答,又問了聲。


    餘秋堂無奈。


    這個要怎麽說呢。


    這種陳年往事,他都幾乎忘記了,也嚐試去用另外一種平和性情去想,可父親卻在這個時候,血淋淋地將其擺在麵前,讓他不得不去正麵問題。


    關於父親和大哥的分歧,其實來源於一場誤會。


    母親去世後,父親有段時間非常暴躁,當然他本來就很暴躁,但日常的暴躁,並不是那種完全不講道理的人,而且還會控製自己。


    如果用獅子形容父親,那母親就是父親的籠子。


    有母親活在身邊,父親的暴躁會被關在籠子裏,他雖然有時候也會和母親生氣,發脾氣,但每次都會被母親溫柔化解。


    讓他沒了脾氣。


    所以別看父親在外人麵前,好像很大男人主義,但對母親卻非常忍讓。


    一個人如果天生脾氣好,那不叫忍讓,因為他對任何人都是這樣。


    而一個人若天性暴躁,卻願意收斂獅子的脾氣,像隻綿羊一樣順從,那就真正的是感情。


    那個時候,家裏的氣氛相對還行。


    但母親死後,父親就突然沒了束縛,而且顯得很是不適,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處於一種半崩潰狀態,比現在情況還要嚴重。


    長時間的壓抑,最終某次他爆發了。


    原因很簡單,大哥有個同學去當兵,好不容易複原回來,哥們幾個聚聚,就喝點酒,把父親交代收羊的事忘了。


    恰好那日下雨,羊吃了帶著雨水的草,肚子脹氣,死了。


    父親回來後看到死羊,本就是雷霆震怒,又看到哥哥最醉醺醺的模樣,多日積攢的怨氣突然就爆發了。


    不僅當麵羞辱一番,甚至還提到他是母親帶來的孩子,吃自己的,穿自己的,好不容易抓養大,還給娶了媳婦,生了孩子。


    交代個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要這種吃閑飯的兒子在家裏有何用,讓哥哥滾出家。


    哥哥就真的冒著大雨走了。


    丟下家裏的老婆孩子,從此再沒回來。


    等父親冷靜下來,想著哥哥肯定是暫時氣不過,待在某個地方躲躲,很快就能回來,畢竟家裏還有老婆孩子。


    可誰能想到,哥哥這一去,就真的杳無消息。


    哥哥走後,嫂子自然對父親非常憎惡,加上獨自帶孩子天勞累,年紀輕輕身體就垮了。


    嫂子的娘家知道消息,就將嫂子接了回去,想著看能不能調養好,但最後還是死在娘家。


    娘家人更為怨恨,屍體也沒送回來,直接埋在那邊。


    導致小偉和小雲,不但沒有爹娘,甚至連爹娘的墳墓都看不到。


    這麽多年,父親對這件事,總是不願意提起。


    幾乎是他的逆鱗,壓在心口的一頁磚石。


    而家裏人,隻有餘秋堂和兩個孩子才會真正一直想起大哥和大嫂,其他人非親非故,也不怎麽關心。


    即使是餘春梅,其實對這個異父異母的哥哥,也沒什麽概念,她隻是心疼兩個孩子。


    餘秋堂沒想到,父親的心思跳的這麽厲害,竟直接問起這個,打他個措手不及。


    他微微思忖後,決定實話實說。


    “你當初應該是對他要求太重,我娘去世後,你心裏難受,我們做孩子的合唱不是,我哥當時年輕,養著兩個孩子也不容易……”


    餘秋堂頓了頓,又道:“畢竟不是親父子,你以前看他是親兒子,但親父子間有種血脈是斬不斷的,就像你不管如何對我,我也不會真的怎樣,就是因為你是我父親,我想著你的好。


    但我哥不是。


    他即使明白你的好,卻在關鍵時刻,這種感情會變成恨意,尤其是我哥始終認為,我娘的去世就是累的,為什麽會累,是因為你這個做丈夫的,打腫臉充胖子,整日忙的不歸家,錢卻沒拿回來多少。


    當時生產隊是按照公分來結算錢和分配糧食,為什麽我們家總是很少,就你是因為你,沒辦法,我娘隻能在幹活之後,還幫生產隊的食堂切菜,一切就是很晚。


    她每天又舍不得吃,將有營養的東西給都給了我們,身體自然撐不住,你隻是以為你對她好,村裏人也覺得你是個好男人。


    但其實不是。


    你隻是活自己給自己創造的好形象裏,圖了個虛名,實際上你現實做的,遠比你想象的少。”


    餘秋堂的語氣很平靜。


    這些話,他在上輩子就想給父親說,但他一直沒找到借口,也沒找到合適時間。


    直到父親臨死前,都沒將這些話說出口。


    他其實也幻想過,說這話的時候,他肯定非常憤怒,對父親蹬鼻子上臉,讓父親無顏麵對他。


    在他義正嚴詞的批評下,無言以對。


    他相當於是母親,給哥哥和嫂嫂報仇了。


    然而……


    如今他真正說出來,卻沒有多少爽快,也談不到愜意。


    他隻是很平靜。


    就仿佛在說一件非常再簡單不過的事。


    父親聽完後,沉默片刻,寂寞地說:“你說的有道理。”


    沒有辯解,也沒有給自己找什麽理由推脫。


    這種狀態,就像是死灰一樣。


    兩人找到一棵一人抱的柏樹,開始拉鋸。


    餘秋堂又想起上次在老樺林和父親一起拉鋸子的場景,當時還覺得有點溫馨,此刻卻又複雜了些。


    更沒想到,父親沒拉一會,就開始氣喘起來,仿佛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餘秋堂隻好讓他歇著,自己一個人拉起來。


    幸虧帶有長鋸和中鋸,要不一個人還真不好拉,柏樹的木質很細密,拉起來速度慢,強度高,兩個人拉就是兩方麵使力,一個人強度不止翻倍。


    常常沒拉幾下,鋸子就會卡主,隻能重新調整方向。


    餘得金靠著樹坐著,默默看著餘秋堂的動作,他的眼神沒什麽光彩,顯得很是空洞。


    直到餘秋堂將樹鋸的還有一點連著,逆向著餘得金方向推倒,聲音響徹森林,餘得金眼神裏這才有點神采。


    真不知道那會他一個人來,要把這個樹怎麽樣。


    餘得金起身幫著餘秋堂將樹木截斷,舍去兩側沒用部分,唯獨留下中間一截沒有樹杈,樹疤,光滑的部分。


    餘得金掏出卷尺,量了下尺寸,用墨筆劃出位置,又把多餘再次的截取,隻剩下棺材長度。


    又拿起繩子,默不作聲開始綁繩。


    餘秋堂在邊上看他將繩子綁在木頭一端,不禁建議,“爹,綁在中間吧,我來背。”


    木頭大概三百多斤,一般人肯定背不動,但餘秋堂可以。


    但父親搖搖頭,使勁將繩子打成死結,又在左右手臂各纏繞幾圈,微微用力,竟是開始拖動起木頭。


    餘秋堂大吃一驚。


    這是什麽動作,父親難道準備將木頭就這樣拽回家去。


    這也太離譜了。


    這裏離家足足有七八公裏,就是走路也要走幾個小時,拖著三百多斤的木頭,這是要拖到什麽時候去?


    再說,有這個必要嘛,自己都說要背了。


    “爹?”


    餘得金卻已經倔強地開始拖動。


    餘秋堂隻好拿著工具跟在背後。


    山路拖著這麽根木頭,難度真不是一般大,餘得金隻拖了不到一百米,就氣喘籲籲,但不管餘秋堂說什麽,他還是咬著牙堅持著,一聲不吭繼續向前。


    一直到拽了三四百米,這才的停下來,靠著樹大口喘氣。


    “爹,還是我來背吧,我能背的動。”


    餘秋堂實在不忍心。


    餘得金的臉被累的通紅,足足幾分鍾才漸漸平息心緒,看著關切的兒子,他難得的臉色舒緩下來。


    “祖上都說,這人自尋短見,死了下地府,要受閻王爺的刑罰,我這是替你四叔贖罪呢。閻王爺看到我這份誠意,或許會對你四叔寬容點。


    要不然,他活著的時候,日子過得淒慘,死了後又要反複受折磨,我這個當哥的,哪能心安。”


    原來還有這檔子事。


    餘秋堂也沒法子說這是迷信,隻好輕聲勸慰,“爹,四叔出事,也不是誰的責任,這或許就是他的命吧。人都沒辦法對抗自己命運,四叔不行,或許我們也不行,你就別往心裏去。”


    餘得金聞言看著兒子,“你才多大點,知道什麽是命,都是命,那你四叔來到世上在做什麽,為什麽他要有這種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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