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這日是農曆二月十五,花朝節。


    日薄西山,晏河中的畫舫新添不少。


    皆是各家公子、貴女結伴放花神燈,遊湖賞月。


    大魏民風開放,京中守備安全。才子佳人們趁著節日夜遊,亦是一樁雅事。


    蘇檀被樓中健仆護送抵達,不過眼前的畫舫卻不是昨夜那艘。


    這艘比流芳樓的那艘華麗精美數十倍。


    想來是那位沈大都督嫌棄昨夜上頭死了人,不幹淨,特意置辦的新的。


    蘇檀歎了一口氣,暗自嘖聲:這世道,人與人著實不能比,財大氣粗四個字有了具象化的呈現。


    她提著食盒,在諸多監視的目光中,輕移蓮步踩著棕褐鬆木踏板走進舫內。


    桌上已經布好新鮮烹製的佳肴,色香味俱全。


    蘇檀拎著食盒,正思忖放哪邊。


    身後悠悠傳來人聲:“鬼鬼祟祟作甚。”


    六個字叫人寒毛直豎,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蘇檀隻得先把食盒擱在桌邊,轉身對那道頎長的月白身影跪拜行禮。


    “媚蕪拜見大人。”


    姑娘黛眉微蹙,可憐的膝蓋,采薇的藥膏白塗了。


    沈修妄瞥她一眼,走過來,手裏握著的竹骨撒金折扇隨意挑開食盒蓋子。


    往裏頭覷了一眼,長眉微挑,“你這帶的什麽吃食?”


    他沒恕禮,蘇檀隻得繼續跪著回話:“是金桂芡實馬蹄沙,甜湯。”


    樓裏那麽多雙眼睛瞧著,做戲得做全套。


    沈修妄撩開長袍坐下,語不驚人死不休:“什麽鬼東西,怕是又下藥了。”


    蘇檀掐著掌心,滿腹話生生吞咽下去。


    忍,她最會忍。


    聲調平穩解釋道:“大人說笑了,這甜湯本就是為了探查消息打的幌子。吃食粗陋,不敢敗壞都督胃口。”


    沈修妄不置可否,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乖順可人的姑娘。


    蘇檀微微垂首,行禮規矩儀態一絲不錯。


    秦樓楚館裏的姑娘穿衣打扮,自然風情萬種,抓人眼球。


    今夜她穿了一身胭脂色綃繡春海棠裙,美鬢如雲。


    鮮花牛乳、秘藥良方,日夜嬌養出的一身雪膚,肩頸玉臂,勾人至極。


    沈都督目光微頓,而後瞧向她右臂,好似少了什麽東西。


    他清清嗓子,隨口問:“那紅點呢?”


    “啊?”蘇檀抬眸,略有疑惑。


    對上他的視線,才後知後覺。


    他問的是守宮砂。


    “回大人的話,我用脂粉遮去了。”


    若是不遮,被人瞧見,又得好一通編排。


    損了沈大都督的雄風之名,她可擔待不起。


    姑娘這一抬頭。


    巴掌小臉、明眸皓齒,眼尾的朱砂痣又純又媚,胭脂色的衣裙倒襯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麗。


    並無半點風塵味。


    沈修妄挪開視線,語氣不輕不重:“起來罷,還要低著頭同你說話,本都督脖子疼了你可負責。”


    蘇檀:“……媚蕪不敢。”


    起身後,她便立在一旁為他斟酒、布菜。


    這八年,蘇檀伺候人的手段學得爐火純青,縱使再挑剔的人,也尋不出錯處。


    不過,沈修妄終究是個異類。


    他喝下一口酒,好整以暇地問:“月媽媽就教你像個丫鬟似的伺候恩客?”


    蘇檀動作一頓,明白了。


    擱下銀箸,她彎腰挪了挪旁邊的圓凳,靠近他坐下。


    重又提起銀箸,夾起一塊炙肉送到他唇邊,極為乖巧,朱唇輕啟:“大人請用。”


    纖纖玉指捏著銀箸遞到他麵前,坐的又近,姑娘身上若有似無的暗香浮動。


    鮮嫩的炙肉好似也沒那麽可口。


    沈修妄喉結滾了滾,張嘴吃下去。


    “聊聊正事,查的如何?”


    一頓飯,蘇檀邊匯報工作,邊伺候沈大都督用飯。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個中滋味溢於言表。


    再喂幾筷後,沈修妄便抬手叫停。


    拿起巾帕擦了擦嘴,他道:“沒成想你還挺有本事,那便盡快找到東西,還剩六日。”


    總算不用喂這尊佛,蘇檀放下銀箸點頭應是。


    沈修妄瞥一眼她那不堪一握的細腰,忽地問:“可吃過了?”


    蘇檀如實回答:“過來前曾在樓中吃過半碗碧粳粥。”


    半碗?粥?


    沈修妄撂下巾帕,隨口問:“做花魁竟連飯都吃不飽?”


    蘇檀:“月媽媽說男子偏好細腰,故而對我要求嚴苛。”


    想要成為花魁,從裏到外,身子的每個部位都得出類拔萃。


    除了相貌頂尖,酥胸曼妙、細腰纖纖、臀豐而翹、雙腿修長,每一寸都有規製。


    且琴棋書畫、歌舞酒茶,皆要學至上乘。


    蘇檀隻靜靜垂眸回話,不想再有何處惹惱這位爺。


    麵前忽然推來一盤玫瑰酥。


    今日是花朝節,食花亦是風俗,想來是做菜的庖廚特意呈上討好沈都督的。


    “吃了,一個都不許剩。”


    她抬眼,眸中滿是不解。


    沈修妄瞪著她,“看我作甚,就你那豆芽身板還怎麽給爺辦事。”


    這一盤五六塊,一塊半個手掌大小,全吃完,定撐得不行。


    蘇檀向來不喜餅類甜食,且胃口不大,可又不敢惹惱他,隻得硬著頭皮謝恩。


    拈起一塊,乖巧地往嘴裏送。


    姑娘吃相很是斯文,不緊不慢,半點聲響也沒有。


    沈修妄瞧了她兩眼,又覺得自己這舉動很無趣。


    遂起身,搖著折扇自顧自去舫外賞燈望月。


    餘光瞧見那尊佛出去,蘇檀立刻抓起兩塊酥餅塞進自己帶來的食盒裏藏起來。


    噎死個人,又甜又幹,全吃完她還活不活了。


    舫外。


    湖水澹澹,畫舫隻隻,形態各異的花神燈散滿湖麵。


    偶有絲竹管弦之聲飄來。


    沈修妄今夜穿著一身月白鶴紋長袍,倚欄觀景,端的是豐神俊朗。


    隻現身半刻,就引得旁邊數隻畫舫上的小姐們神往不已。


    一個個捏著帕子、舉著團扇,翹首以望。


    距離最近的那艘畫舫規製豪華,是官家私下出行的儀仗。


    端莊淑美的年輕女子錦衣華裳,寶簪金釵,被一群官家小姐簇擁在中間。


    正是太子妃,徐雲舒。


    今日花朝節,她向太子求了口諭,約上舊時閨中密友遊湖賞燈。


    隻不過整晚興致淡淡的,直到那抹朝思暮想的月白身影出現,才露出笑容。


    恰巧對岸有人放煙花,徐雲舒借著看煙花,遙遙望向沈修妄的目光越發熾熱。


    舫內,蘇檀勉強吃完玫瑰酥,瞥了一眼在外頭觀景的人。


    驚鴻照影,恍似謫仙。


    前提是他不開口說話,也不殺人。


    春夜寒涼,沈大都督還搖著折扇,怎麽想的?


    寒氣侵體後怕是又得罵她不會伺候人。


    蘇檀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從這人手底下討生路真難。


    她踟躇片刻,起身取下衣桁上掛著的月白披風,往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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