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高地的冬天,比諾德行省來得更早。


    如今才9月過半,天空就開始變得陰沉。


    細微雪花從天空飄落,如同鹽粉般落在地上,將微微泛著青色的大地襯托得如夏日清夢般迷人。


    但常年生活在這裏的人,卻無暇去欣賞這種風景。


    自從去年蝗災過後,本就貧瘠的血腥高地越發頹敗,每個人的日子都不好過。


    蝗災本來並不致命。


    以血腥高地的產出,本來就不足以維持數以萬計馬賊、數以十萬計平民的生計。


    甚至連劫掠都隻是副業。


    大股馬賊真正的經濟來源,其實是走私。


    血腥高地的地理位置獨特而優越。


    東南,與凱恩斯帝國的諾德行省、莫利尼爾行省接壤;


    東北,連接著整個艾沃爾公國,以及因薩帝國西南部的浪晴行省。


    西部,則與奴隸灣跨海相望。


    四大勢力的物資,都會通過血腥高地流通,繁盛的商道才是血腥高地居民的命根子。


    蝗災爆發隻是一時之急,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首先就是因為凱恩斯和因薩的戰爭,讓兩大帝國加緊了邊防,走私貿易受到了巨大打擊。


    緊隨其後,奴隸灣也受到了蝗災襲擾,糧食產出大為下降。


    而隨著雷文攻入艾沃爾公國,這條走私道路,也基本斷絕。


    整個血腥高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凋敝。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悶悶不樂。


    “啪——”


    一聲清脆的馬鞭聲響起,讓本來有些散亂的羊群再度聚集了起來。


    本特收起馬鞭,嘴角掛著淡淡笑容。


    他看起來和血腥高地上大多數居民別無二致,皮膚黝黑,又因為常年的陽光照射,顯得黑裏透紅。


    明明才30出頭,但一張麵孔卻滿布風霜,皺紋堆壘,說是50歲也不會有人懷疑。


    之所以如此開心,不止是因為,在這人人都要餓肚子的鏽水綠洲中,他能夠擁有15頭規模的羊群、擁有一片放牧之地。


    最重要的是,他聽說雷文大人,不止拿下了歎息高牆,還正麵擊敗了杜鐸伯爵。


    沒辦法,血腥高地上的情報,總是慢一點,本特還沒有收到雷文第三場戰爭獲勝的消息。


    雷文在血腥高地上的名聲,不比在艾沃爾公國來得差。


    當初隻憑100多人,就直接打寒了數千馬賊的心。


    更別說之後,還有召喚骨龍,一舉殲滅5000馬賊的壯舉!


    因此,血腥高地上的人,提起雷文來,要麽是痛恨、要麽是懼怕。


    那本特怎麽就會如此高興呢?


    因為他還有一個外號名叫


    “雪雞”。


    那是當年他作為雷文的斥候、撤退之時陷入雪坑,被赫萊提俘虜後,獲得的侮辱性稱號。


    當他被自己昔日同僚捉住時,本來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也已經認了命。


    沒想到,男爵大人竟然放過了他。


    但他,卻沒有臉麵繼續待在雄鷹軍裏了,所以主動請命,留在了鏽水綠洲,作為男爵大人的眼睛和耳朵繼續生活。


    這些年來,本特逐漸安定下來,在鏽水綠洲成了家,有了一個雖然並不溫婉,但十分貼心的妻子。


    一想起她,本特的臉上就不由得掛上了笑容。


    那是一個如同烈馬般富有生命力和對生活熱情的女人,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床上,他們兩個總是無比合拍。


    想到那小麥色的肌膚、那常年騎馬養成的有力長腿,本特心頭不由得火熱起來。


    馬上,這火熱就變成了一種柔情。


    在前年,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一個男孩,本特為他起名為“摩威”,是為了紀念戰死的同袍。


    健康、活潑,2歲時候就能滿地亂跑,如今更是已經能夠將木刀舞得像模像樣了。


    呼——


    北風騰起,天越來越黑了。


    本特縮了縮脖子,再度甩起馬鞭,趕著羊群,在凜冽風中向著自己的小屋中趕去。


    今天可是個好日子。


    男爵大人連戰連勝,在本特看來,那就是神祇對於良善之人最好的褒獎。


    應該殺頭羊來慶祝!


    目光在羊群中掃過,落在了最肥美的那一隻身上,屁股碩大,尾巴上的油簡直肥成了口袋。


    別看血腥高地貧瘠,但這裏的大尾巴羊卻是一絕,一點膻味都沒有不說,還自帶著一股子奶香。


    這要是割下來、上火一烤,烤得外麵焦脆、內裏軟糯,一口下去咬開脆殼,吃一個滿嘴流油,再配上一碗蒸出來的烈酒——


    “咕咚!”


    本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加緊回到了自己的家裏。


    將羊群趕進圈中,本特一邊大喊一邊向屋中走去:


    “親愛的!快把木盆給我,羊血可不能浪費了!”


    一想到屋子裏的溫暖火塘,他凍僵的腳趾都開始有些酥麻了。


    可還沒等走到門口,他就覺得有些不對。


    太安靜了。


    虛掩著的對開木門裏頭一片漆黑。


    往常這時,屋裏已經點起了火塘,而本特的兒子摩威則會不顧妻子略顯焦急的呼喊,跑著衝到他懷裏。


    深吸口氣,本特粗糙的手臂握緊了腰間彎刀的刀柄,緩緩將其抽出,貼著牆壁,向門口摸去。


    就在即將接近木門時,咣當一聲,門開了。


    一個身上裹著羊皮大衣的男人走了出來:


    “雪雞,你總算回來了,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了。”


    本特目光一凝:“你怎麽來了?”


    此人名為“藍胡子”,是火胡子的親信。


    此前在血腥高地上,火胡子和鋼牙被雷文斬殺後,就由他來負責統合二人的殘部,紮根在血腥高地深處,為雷文刺探消息。


    “進來細說吧。”


    說著,藍胡子率先進屋。


    本特跟了進去,卻沒有放鬆腰間的手。


    哢噠一聲,有馬賊走到本特身後,掛上了門栓。


    藍胡子點燃一枚火把扔進了屋中火塘,照耀了整間房屋。


    人如其名,藍胡子的確長著一副藍油油的大胡子,還有著一顆坑坑窪窪、仿佛爛白薯般的大鼻子,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有著地精血統。


    屋子裏不止他一個人。


    還有7名馬賊蹲在角落,隨著火光亮起,都站起了身,惡狠狠地瞪向了本特。


    而本特的妻子和孩子已經被捆在角落,嘴巴也被塞得嚴嚴實實,如今看到本特回來,立即嗚嗚嗚叫了起來。


    尤其是本特的兒子摩威,拚命扭動、掙紮,就連旁邊的馬賊一時間都有點控製不住。


    玩具木刀已經斷成兩截掉在了地上。


    不過還好,他們看起來並沒有外傷,也沒有遭受折磨。


    本特神色變得陰沉無比:


    “放開他們,有什麽事,衝我來!”


    “放心,隻要咱們談妥了條件,我們自然就會放了他們。”藍胡子坐到桌旁,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請坐吧,咱們慢慢談。”


    “不必了,有話快說。”本特冷著臉道。


    藍胡子也不強求,拿起了桌上酒壺灌了一口:


    “我代表‘血眼’大人而來。”


    本特身子一僵。


    “血眼”蒙恩加爾,曾經是血腥高地上三大馬賊之一。


    除他之外,還有“蛛後”艾維利亞、“狂沙”因菲克。


    艾維利亞,死在了骨龍口中;因菲克則在今年年初的一場火並中,被蒙恩加爾消滅。


    也就是說,蒙恩加爾,如今就是血腥高地上最大的一夥馬賊勢力。


    “所以呢?”本特問道:“血眼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藍胡子又喝了口酒:“別急啊,馬上就要說到了。”


    “你也知道,這兩年來,高地上的兄弟們不好過,吃吃不好、喝也喝不好。”


    “血眼大人既然統合了血腥高地,當然要為兄弟們謀點福利,讓咱們至少可以活下去。”


    “現在嘛,艾沃爾亂成一團,誰摻和進去都討不到好;因薩帝國就不說了;你們凱恩斯,莫利尼爾的元氣還沒有恢複……”


    “而雄鷹領,可是迎來了一波大豐收!”


    本特心中一驚。


    沒想到,這些血腥高地上的白癡,竟然要對雄鷹領下手。


    “切。”本特表現出一股不屑:“的確,雷文大人現在出門在外,可是雄鷹城的堅固,你們不該沒聽說過。”


    “難不成,就憑他手下1萬多馬賊,就敢去攻打了?”


    “因薩帝國這時候,應該也抽不出手來吧?”


    “我本特不是什麽好人,但這種送死的差事,我可不會去做。”


    看似是討價還價,但本特實際上是想從中藍胡子嘴裏榨出更多信息來。


    也不知道是真的上當,還是本來就不在乎,藍胡子道:


    “1萬人?那你的消息可是過時了。”


    “的確,血眼老大背後的因薩帝國不會提供支持,但現在血腥高地上,大家都被折騰得沒有了活路,都想跟著他一起拚一把。”


    “咱們手下,不是1萬人,而是……”藍胡子伸出一根手指,然後又彈出了兩根:


    “3萬人!”


    本特心中越發驚訝,臉上卻不屑一顧:


    “3萬人也是烏合之眾,在血腥高地上,木頭都難找,你們知道怎麽攻城嗎?難不成你們3萬騎兵,要下馬去硬爬?”


    連著被本特挑釁,藍胡子臉上也閃過一絲激色:


    “雪雞,別給臉不要臉,真以為給雷文當狗,就高人一等了?”


    本特冷著臉道:“雷文大人不是你這種東西能評價的。而且至少跟著他,我能活。”


    “跟著你們,去送死嗎?”


    藍胡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如果不是雪雞出身於雄鷹領,熟悉那裏的地形、風俗,血眼老大需要他做個向導,藍胡子早就一刀把雪雞劈了!


    壓下火氣,藍胡子耐著性子道:


    “不怕告訴你,這一次,可不隻是咱們血腥高地的人在打諾德行省的主意,奴隸灣的‘海盜將軍’約書亞,也會一起發動進攻。”


    “他本人非但是4階強者,更是力氣比人族大得多的蜥蜴人,這一次不僅帶來了2萬好手,還有整整一個軍團的蜥蜴人海盜大軍!”


    蜥蜴人,一種生活在沿海地帶的智慧生物,廣義上的海族一員,體格雄壯,就像是站起來的鱷魚。


    非但力大無窮,渾身上下更是布滿了堅硬的鱗片,尋常刀劍都難以攻破。


    無論海戰還是步戰,同等規模的人族士兵,都無法與其抗衡。


    “所以呢,想好了嗎?”藍胡子看著本特:“不是讓你白幫忙,事成之後,有100金幣,足以讓你換個身份、帶著你老婆孩子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本特眉頭緊皺,緩緩向後退了一步。


    就這一下,立即有兩個馬賊衝了上來,一左一右將他包夾其中。


    還有兩個馬賊,將他的老婆和兒子提了起來,明晃晃的刀鋒就擱在他們的脖子上。


    “別衝動啊,本特。”藍胡子盯著本特的雙眼:“反正你已經背叛過兩次了,再背叛一次,又能如何呢?”


    “你是個聰明人。”


    “一邊是老婆孩子,一邊是一條死路,這個,不難選吧?”


    本特的手腳在這一刻都有些僵硬,他看著自己妻子和孩子哀求的目光,一時間心亂如麻。


    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


    6年前,他跟著西蒙撤退,卻不慎落入雪坑,即將被凍死的時候被馬賊們撈出來,帶到了赫萊提麵前。


    他嚐試過做一位堅貞不屈的英雄。


    但是,馬賊的手段太過酷烈,現在他雙腳上也隻有4根腳趾,身上更是布滿了層層傷疤。


    就在他即將熬不住時,一句話擊碎了他的心防——


    “雷文如果真的在意你,你怎麽會被丟下呢?”


    “你死在這裏,毫無意義。”


    所以他選擇了屈服,做了沒骨氣的叛徒“雪雞”。


    後來,赫萊提敗了。


    本特被西蒙抓住、扭送到雷文麵前,那時的他心中帶著釋然的絕望。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但雷文卻對他說:


    “歸隊吧。”


    這句話,銘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每當午夜回到那個噩夢般的雪坑,這句話都能讓他從無盡的夢魘中蘇醒。


    過去不能改變,但至少,他也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


    本特下定決心,深吸口氣,握緊了腰間彎刀:


    “我……”


    “這眼神我可不喜歡。”藍胡子打斷了本特的話,對後麵馬賊使了個眼色。


    刀鋒映照火光。


    噗——


    鮮血飆起,本特的妻子倒在地上,她的咽喉已經被割開,濃稠血液流淌滿地。


    她絕望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看向本特的眼神充滿了對於生命的留戀、不甘、還有一絲不解。


    直到生命隨著血液流盡。


    本特隻覺得自己手腳冰涼,雙眼已經僵住:


    “不……不……!!!”


    藍胡子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雪雞,一天是叛徒,一輩子就都是叛徒!”


    “何苦在這裏裝成一副堅貞不屈的樣子呢,你要當騎士啊?”


    “你老婆的命,隻是一個警告,要是再不答應……”


    說話之間,又一個馬賊把本特的兒子提了起來。


    剛剛三歲的摩威眼淚已經淌滿了臉,身子不住掙紮扭動、想要撲向母親。


    在藍胡子的示意下,那馬賊一把扯開了摩威的塞口布。


    “媽媽——”


    淒厲的哭喊聲從那小小身軀迸發出來。


    “嘖嘖嘖,真可憐啊。”藍胡子輕笑一聲道:


    “雪雞,別猶豫了,殺你老婆隻是個警告,你也不用可惜,有錢的話,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


    “可孩子就不一樣了,你也不想看著自己的兒子,剛剛失去了母親,又要失去父親吧?”


    麻木和絕望爬上了本特的臉,他嘴巴張開,身子一個勁兒地發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留下,在地上漸出了一團團泥點。


    “我……”


    藍胡子調整了一下姿勢,好整以暇地準備迎接雪雞的效忠。


    就在這時,雪雞忽然深吸口氣,平靜下來,看向自己的兒子,以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呢喃:


    “對不起了,孩子。”


    鋥——


    利刃出鞘。


    仿佛一抹閃電在房中亮起。


    這一刀出手之突兀,讓周邊這些馬賊都沒能反應過來,直接斬下了本特右手邊馬賊的頭顱!


    骨碌碌


    頭顱滾落在地,血泉衝天而起。


    “抓住他!!”藍胡子一聲驚叫,匆忙下令!


    他沒想到雪雞竟然會做出這種選擇——雷文到底給他施了什麽魔法,竟然讓他不惜兒子的命也不肯變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本特一刀劈開門栓,猛地衝了出去。


    一個馬賊要追,但剛剛出門,本特就已經回手將彎刀擲了出來。


    鋥一聲,彎刀沒入了那馬賊眉心!


    咕咚一聲,死屍倒地。


    衝到馬廄中,本特掏出匕首斬斷栓馬的繩索。


    “爸爸——別扔下我!!!”


    摩威的慘叫響起。


    本特眼中淚水止不住地流,但卻毅然決然地跨上了馬背。


    他怕稍有遲疑,便無法再堅持自己的選擇。


    死命一磕馬腹,本特衝入了深沉夜幕之中。


    看著本特遠去的背影,藍胡子一把將摩威摜在地上,用力一腳踩斷了他的脖頸:


    “真是個人渣,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在乎。”


    “牽馬,咱們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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