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我們又回了大姑姑家,牤牤幫著賣水果,我也需要幫忙。


    大姑姑在店外支起新的攤子,就連離店麵四米開外的,原先放街道垃圾桶的地方,都被收拾出來,擺上了水果禮盒。


    一盒盒紅豔豔的水果,搭成了一米多高的圍牆,我就負責守著這個攤子。站在圍牆裏麵,我看著被推到馬路邊的垃圾桶,想起我那盆死去的菊花,當時它也是像垃圾一樣,被人丟在了馬路上。隨後被大車碾壓至死。


    沉悶的空氣裏劃過不存在淚水。


    我坐在小板凳上,有人過來,也不用我招呼,我隻是負責看守東西不丟失而已。


    冬日的寒風吹得人臉通紫,似乎連皮都要刮去一層。遠處時不時響起鞭炮聲,炸響著人們對新年的祈願。


    隻是這些願望也很快被寒風扯碎,連帶那年我們在街上放鞭炮的記憶,也一並被扯碎了。


    雨仔跟大姐隨著大姑父去走親戚了,他們的親戚大多數我都不認識,聽說住在壽宴鎮。大姑父一家不喜歡大姑姑,也不喜歡我們家,覺得我們家是沒文化的。即便大姑姑做生意賺了錢,多數時間,在他家也是需要討好他們的。


    後來我還聽大姑姑說過,當年她生下大姐,被丟在家裏,大姑父連生活費也不願給,隻給夠大姐的尿布錢。至於大姑姑吃喝什麽?大姑父覺得,她跟著大姐吃就是。


    大姑姑狠下心來,決定要自立自強。放下大姐在家,就出去擺攤了。從賣電子零件,到開電話亭,再到開水果店,一步步立了起來。有了錢,她才有了安全感。


    做小生意這塊我是佩服她的,隻是不管她有了多少錢,做了多大的事業,她似乎永遠屈居大姑父之下,這一點我無法理解。


    她能在我爹落難時,幫忙賣地保人的時候,都能上下其手,貪汙救命錢。你要說她是心善軟弱?我不相信。隻能歸結於,她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


    隻不過這些總結都是十幾年後我的感慨,而在當時,另一位封建頭子正在向我走來——公公要去周貝走親戚,拎了一箱砂糖橘,順帶要拎著我去。多帶一個小孩子,能拿回一份紅包。若是不帶我時,他隻能給出去,而完全收不回來。


    公公本來已經提好一箱子,想想又放下,罵道:“你還不去拿個箱子來!”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挨罵了,但是他要箱子,我再不拿,多半是要挨打的。就趕緊進了店裏,從貨架下拿了一個還沒裝過橘子的箱子。


    “你要拿就拿那還沒折的!”


    大姑姑斜了我一眼,打開我的手,從邊上拿了個扁的給我——紙箱子運來時,都是折疊著平放捆在一起的,要變成能裝東西的箱子,要自己組裝一下。


    我額頭滲出汗,拿了個扁箱子就趕緊遞給公公。


    公公瞪了我一眼,大罵道:“你不曉得折好再給我?還要我親自折?”


    我忍住氣,趕緊把箱子放在自己腿上,推開箱體,折好底部。隻是上麵的梯形合扣處比較複雜,越急越難折,我急得滿頭大汗——再不做好,就要挨打了。


    果然,我餘光瞟見公公已經伸手要打我了。


    牤牤走了過來,笑著說:“哎哎,我來折。”


    牤牤接過我手中的紙箱,公公這才餘怒未消地罵道:“連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


    冷汗滑過我的脊背,我小聲對牤牤說:“我不想去周貝。”


    其實周貝到底怎樣,我已經記不清了,我隻是不想跟公公待在一塊,我怕挨打。


    牤牤還沒說什麽,公公已經罵起來了:“你不想去就不去?我說要你去,你就要去!”


    我心中有些屈辱,憤恨,還有些害怕。


    疊好了新紙箱,公公去拿了一些次等的砂糖橘,有的是刮出劃痕的,有的是個頭小的,或許還有一些內裏壞了的。


    總之公公裝好了一箱子,隨意扣上,扯著我在路邊等車。


    來往鄉鎮之間的小巴士,往往會在路邊招手即停,當然,縣城裏是有固定停靠點的,大姑姑門前,正是其中之一。


    刷著綠漆全身灰撲撲的小巴士開了過來,裏麵擠滿了要去走親戚的人,絕大多數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車廂裏充滿了過年的喜氣,隻是這喜氣也不能使陰天轉晴,陰雲永遠蓋在倒周府上空。


    上車的時候,我又挨了一回罵——因為車上人多,我本來想借著這個理由,不上車,讓公公一人去。但他硬拽著我從後門上了車,再托前麵的人,一個個把車費傳遞了過去。


    開車之後,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一般情況下,在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挨打的概率會降低,輕易不會挨揍。


    但這口氣我鬆早了,公公下車的時候,紙箱子底部爛掉了——或許是被壞掉的砂糖橘汁水浸爛的。總之,那些砂糖橘漏了一地。


    當時我在車廂靠後的位置,正往車後門走,準備下車。聽見前麵的動靜,看見公公站在原地不動,就想過去看看情況。才剛看見掉在地上的砂糖橘,腦袋上就挨了一下。


    我不禁慶幸還好我不是大姐那樣的長頭發,否則被打這一下,疼痛肯定要延長加倍。


    公公罵聲四起,大意就是,為什麽我還不幫他撿起砂糖橘。


    我顧不上疼,立刻蹲下幫他收攏砂糖橘,這些淡黃色臉上有疤的小果子,一個個靜靜躺在原地,原先那些哄笑公公的乘客,在我被打之後,也多數笑不出來了,隻用詫異的眼光打量著公公,打量著我。


    我撿了滿手的砂糖橘,不知道該放到哪去。


    一個好心的乘客給了公公一個大紅塑料袋,公公嘴裏連聲道謝,又罵著我怎麽這麽笨,還不知道把砂糖橘放進去。我雙手一伸,賣力地將砂糖橘放好。


    等一切收拾完畢,我跳下車,才感覺一陣輕鬆。


    周貝外麵的馬路,一邊是腥臭的水田,一邊是山林,下車的地方就在山林邊上,沿著馬路,還種了一列景觀樹,具體的種類我不大記得了,看葉子應該是樟樹。


    從大路上往田間小路走去,我們還要再坐渡船,才能上到周貝島上去。看公公臉色格外高興,估計我今天隻要不礙著他的眼,就不會再挨打了。走親戚的折磨,應該結束了吧?


    不,怎麽會結束呢?


    隻要我還在這個“家”裏,就永遠不會結束。


    走在田間小路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的我,絕對不會想到,第二年我爹帶我們來周貝的時候,我會經曆什麽樣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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