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他憑什麽


    一波出生以後,董卉來的次數更多了。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波抱起來,親啊逗啊,愛得不得了。她是省財經大學營銷係的學生,快畢業了。男朋友任誌強在省外貿機械進出口公司工作,專做醫療器械。以前董卉帶了任誌強來,他開口就叫董柳“姐姐”,叫我“姐夫”,我聽了很不舒服。任誌強誇誇其談,好像他比世界上誰都厲害,按他的說法,他早晚是要發大財的。董卉找了這麽個牛皮客,我都替她著急,替她羞愧。我對董柳說:“你妹妹長得又不醜,人也不傻,怎麽被那個牛皮客釣到了?牛皮客還隻有大專文憑。現在女孩子都把自己看成喜瑪拉雅山,董卉也太小看自己了。”董柳說:“任誌強那派頭我也看不上,董卉要覺得他好,那別人也沒有辦法。”我說:“下次董卉來了你勸勸她,她至少是個本科生,反過來找個專科生,倒也少見,還是個牛皮客。”董柳說:“現在的女孩子就喜歡這一套,我勸過她,她哪裏會聽我的,還反過來說我房子又小,家具也不齊,衣服也沒幾件高檔的,我懶得勸她了,各人是各人的命。”我說:“她人沒畢業,倒是跟牛皮客把那一套學會了。”這時我連董卉都恨起來了,怎麽就這麽賤!又一回董卉帶了任誌強來,任誌強額前的一撮頭發染成了金黃色,這副嘴臉,我話都不想跟他講,可他似乎不在意我的冷淡,仍親熱地叫我“姐夫”。我說:“你的頭發很有特色的呀。”他摸著那撮金發說:“花了幾十塊錢呢。”董柳說:“誌強你頭發這麽染了不好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燒焦了。”任誌強說:“董卉她說好看,她可能是騙我。姐姐說不好看,我明天去把它剪了。”董卉說:“姐姐你們不知道,現在的人都跟著電視裏趕時尚,強寶他這樣是現在最時髦的。我們班有個女同學沒人追,把頭發這麽一弄,倒有一群人追了。要是我沒有強寶,我也花一百多去弄一個全金的。”我說:“董卉你也要學假洋鬼子?”說著去看任誌強的臉色。他倒不惱,連連點頭叫我一聲“姐夫”。我想:“這牛皮客他不簡單呢,心理承受能力有那麽強。”任誌強走到桌邊,見桌上用一隻八寶粥鐵皮筒插筆,說:“姐夫你是真正的讀書人,還用洪大媽做筆筒?我下次給你帶個岫玉的來,我們讀書那是假冒偽劣的,拿著也是鮮花嫁給牛屎了。”我說:“能插筆就行。”他們去了我對董柳說:“真的是鮮花嫁給牛屎了。”


    有天下午我到家裏去取書,鑰匙怎麽也開不開鎖,裏麵頂住了。我想莫不是進了賊?用力推了一下門,董卉就在裏麵喊“姐夫”。門開了董卉和任誌強坐在椅子上,瞥一眼床上倒整理得幹淨,可董卉的短襯衣袖口露出一條乳罩的帶子。我拿了書馬上走了。晚上我把事情告訴董柳,她說:“真的?我不罵死她個死丫頭,送給別人吃呀!”我說:“牛皮客他不吃白不吃,他還講客氣?”過幾天董卉又來了,若無其事地衝我笑一笑,那意味似乎就達成了默契。我故意出去了讓董柳罵她,過一會回來董卉還沒走,神態也很自然,又衝著我更有意味地笑一笑,吃了晚飯,才興衝衝走了。我說:“董柳你對自己的妹妹太不負責任了。要是我的妹妹,我不罵得她哭!”她說:“董卉她不承認,我怎麽辦?我懷著孩子也不能生氣,讓她去算了,她要吃一個大虧才會醒的。”我說:“你妹妹怎麽美得這麽來勁,那腰都要扭斷了似的。那個牛皮客要人無人要德無德,三百斤野豬一張寡嘴,還學少年哥哥把頭發也染了,我看在眼中隻恨拔不出,董卉撿起來還是個寶,其實天下男人也沒死絕。”董柳說:“現在的女孩她喜歡那個樣子,不那樣還入不到她心裏去,我做姐姐的也不能打她是不是?”我說:“你還護著她,將來會有她好果子吃的,到那天哭都哭不出。”


    沒過多久任誌強當上了業務經理,來我們家越發神氣起來,抽煙也改成了紅塔山。董卉口裏“強寶強寶”也叫得更歡。他在抽煙時我說:“董柳你出去一下,你現在聞不得煙,被動吸煙對孕婦最不好了。”任誌強馬上就把煙戳在水泥地上熄了說:“姐姐我真的忘記了。”又說:“姐姐我很快就會發起來你信不信?弄不好還搞個副老總當那麽一當,過過癮。現在公司給我配部摩托,我騎了這麽久,沒一點感覺了,起碼要搞輛豐田轎車,才會有點感覺。”董柳笑而不語。我說:“你真發了財再對董卉她姐來吹。”任誌強說:“我說我會發財姐夫打死他也不會信,姐姐可能半信半疑,董卉你呢?”董卉說:“我還是相信的。”又說:“姐姐你別小看他,他可能真有那一天。”我心裏想:“天下敢吹的人真的有,還跑到我麵前來吹,臉上的皮倒也有那麽厚,刀也殺不出血。”正想著任誌強說:“姐姐你別小看我,我文憑沒別人高,不一定能力就比誰低到哪裏去。這年頭把好處撈到自己碗裏就是真的,對吧?我現在跟總公司範主任搭上線了,你們想不到吧?別人好多年都搭不上線,被我略施小計搭上了。便宜擱在那裏,也就那麽多,你不上去搶反正就是別人的,看著別人搶到了那滋味真的不好受。我總結了一條就是順勢而為,世道變了你不變?”我說:“世道再怎麽變,人還是人吧。”我差點說出“不是插了一支尾巴的什麽東西吧”。任誌強也不生氣說:“姐夫以為我吹牛皮。”他說著把雙手放在嘴邊,撮著嘴唇用力一吹,把雙手推開去,“我爭口氣給大家看看,董卉信不信?”董卉說:“我還是信的。”他說:“姐姐呢?”董柳說:“我信不信?就算信吧,你別過經濟上的線。”他說:“要犯錯誤才能發財,那是沒本事。我不過線,線那是過不得的,但是不到線邊上去溜一溜也不行,要把政策用足。你們沒聽說,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思考,思考怎麽倒。”又說:“給我兩年時間,大家看一看我,我也看一看大家。”說著飛快地掃我一眼。他走後我說:“連牛皮客都出息了,那這個世界還是世界!跑到我麵前來海勢歡歡的,他憑什麽?”


    董柳生一波的時候董卉送了一千塊錢,本來想著報了帳就還的,可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一扯全散掉了。這一千塊錢簡直成了我的心病,跟董柳說了好幾次,董柳說:“我自己的妹妹有什麽關係?你別管。”我說“我就是要管,拿牛皮客的錢不燙手?”她說:“他拿得出證明他還不算個牛皮客,他吹起來了。”這一句話把我釘到牆上,我怔了一陣說:“那就是牛皮客,牛皮客!那就是要退,自己不吃飯都要退。”董柳把頭偏到一邊說:“我不跟你講了,發輸氣一樣咬著不放。下個月你當家,錢全部給你,除了我一波的東西要保證,你給我吃涼開水我保證不放半個屁。”我又怔了一怔說:“董柳你對我說粗話!”她說:“我被逼得沒辦法才說的。”我說:“任誌強的錢怎麽辦?”她說:“你看著辦!”到了下次發工資,她把錢塞給我,我當了一個月的家,怎麽精打細算也省不下幾十塊錢來。我泄了氣,對董柳說:“下個月我懶得管了。”董柳說:“嚐到了當家的滋味吧。”以後我不再提那一千塊錢。


    董柳過生日的時候董卉又送了一套春秋裝,董柳穿在身上很合身,說:“我的身材還沒怎麽變。”我說:“董卉你還沒畢業你老送東西幹什麽!”董卉撒嬌似地說:“把我姐打扮得風光一點也是讓你飽一飽眼福,你不想我姐她光光鮮鮮?”我說:“你哪來這麽多錢?”她說:“反正不是偷的,送給我偷我都不敢偷。我還想送你一套西裝,又怕你不要。”我說:“那我真的不會要。”她說:“你們坐辦公室的人,其實裝束是很重要的,這樣太隨便了不好,人家看你的份量第一眼就看著裝的檔次,現在是什麽社會?”董卉走了,我看了那套衣服的標簽,竟要兩百多塊。我說:“我還以為三十多塊呢,任誌強那小子真的發邪財了,總有一天要給逮進去的,你要董卉多個心眼。”董柳說:“你替別人操心幹什麽?”我說:“你最好把這衣服退回去。”董柳說:“買都買了,退回去?”我說:“你就退到那家商店去,把錢要回來退了。包不定任誌強的錢是貪汙來的,不然怎麽可能?到有一天追到我們家裏來了,那有什麽光彩?”董柳說:“那也別以為別人也是賺不到錢的人,總有人賺得到錢。”我說:“看那一撮黃毛,他能賺到錢?”她說:“那也別小看別人,如今倒是合法的。”我說:“董柳你變了,變得愛錢了。”她馬上說:“我就是愛錢,我一波動一動都要用錢,我愛我一波我就非愛錢不可,有了錢我一波少受點委屈,他受一點委屈我這心裏就有鋼絲扯著痛。”又說:“有些人看著別人比自己能幹,心裏也鋼絲扯著痛。”我一拍桌子說:“屁話!”一波躺在床上嚇得“哇”地哭起來,嶽母趕緊抱起來拍著說:“大為你對一波凶什麽,你是想凶我呢?”董柳低著頭捂著臉,鼻子一抽一抽的。這樣我和董柳好幾天沒說話。那套衣服她收起來,再沒有穿過。


    過了不久董卉又帶任誌強來了,董柳說:“誌強,上次生一波時你們送的那一千塊錢算我借的,以後還給你。”任誌強說:“姐姐你就這樣看不起我?別說一千塊,一萬塊又算什麽?”董柳說:“我怕你犯錯誤,那不是開玩笑的事。”董卉說:“他們是貸到了一大筆款。”我說:“貸款來的錢發獎金?”任誌強說:“就算我賺不到錢,貸款總貸得到吧?貸到了就是利潤,反正左邊口袋右邊口袋都是國家的錢。”又說:“姐姐我跟你說,我現在正活動一筆貸款,把銀行搞信貸的都活動得差不多了,有一大筆,兩千多萬,貸到手我就會升到副老總的位子上去,還配一輛車。你說幾千塊錢算什麽?”董柳說:“你們二三十人的公司敢貸幾千萬,怎麽還吧?”他說:“貸到了就是利潤,誰還會去想還的事?張經理走了還有王經理來,王經理總不會因為公司欠了一身的債就不上任吧?”我說:“銀行搞信貸的他是豬?”他說:“正因為他不是豬,是豬我就貸不到了。”晚上我對董柳說:“真的不認識這個世界了,居然給這樣的機會給牛皮客這樣的人。我真的為國家的錢心疼呢。”董柳說:“就是給這樣的人,別人還不給呢。”我歎一口氣說:“連牛皮客都在我麵前擺牛了,真的不知道他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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