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是很普通的八個字,中國文字中,比其更有意義、更博大精深的字句不計其數。”歐陽博不以為然地回答。


    “不不不,你錯了,你錯了。”側麵的英式雕花門一開,一個握著拐杖、銜著煙鬥、身著老式西裝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來,撫摸著兩撇英式小胡子,居高臨下、充滿輕蔑地俯視著歐陽博。


    歐陽博哼了一聲,身子向後一靠,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你們中國人總是執著於文字的表麵,從字與字之間的連接上尋求意義,這就大錯特錯了。要想解讀這句話,一定要談及它出現的背景、人物關係、使用場合、出口語氣。你們也差不多承認,這是一句咒語。那麽請問,咒語有其真正意義嗎?就算勉強將咒語按照母語分類解釋出來,有意義嗎?就像二位在這裏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樣,你們解讀到了什麽?”等這人瀟灑地轉身,葉天才駭然發現,那件老式西裝的背部竟然繡著一隻展開雙翼的白色蝙蝠。


    歐陽博冷笑:“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在向老天、向貧民們泣血喝問——那些成為王侯將相的人難道生來就該如此的嗎?表達了貧民階層對公平公正的渴望。”


    這種解釋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共識,因為字麵上看,就是此意。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從唇上取下煙鬥,用煙鬥的細尾指著歐陽博:“陳勝的起義動搖了秦朝統治的根基,足以證明,他不是個普通人,絕不會用這種普通人的語氣說話。他是項羽、劉邦起義的榜樣,可曆史對他的記載寥寥無幾。也就是說,沒人知道他的來曆,倏忽之間,他就站在了起義軍領袖的大舞台上,振臂一呼,千人響應。這種怪異之處,你從來都不去質疑考證,反而隻做表麵文章——”


    “白蝠王,你不要胡攪蠻纏,大竹先生懇請我給葉天解釋曆史,這是我的工作。如果沒什麽事,請先出去。”歐陽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陡地,白蝠王飛起一腳,他們圍著的這張五米長、兩米寬、一米高的紅橡木會議桌被踢得向上直飛起來。


    歐陽博驚得目瞪口呆,忘記了向後躲閃,因為他畢竟隻是個博覽群書的曆史學家,而非舞刀弄槍的江湖豪客。


    啪地一聲,葉天右掌及時地拍到了已經離地一米半高的桌麵上,借力翻滾,從長桌此端滾到彼端,憑著身體的動態發力,消解了白蝠王的暴怒腳力,將長桌壓回到地麵,而他也及時地翻身落地,姿勢灑脫,毫不慌張。


    “少林北派地蹚功?很不錯,很不錯,海豹突擊隊的精英裏熟悉中國功夫的沒有幾個,怪不得你被人稱為‘海東青’,果然是萬裏挑一的高手。”白蝠王微笑起來。


    “你要踢的,隻是我吧?我從不惹事……為什麽你總惹我?白蝠王,大竹先生要大家合作做事,必須‘和’字當頭。像你……這樣,總是脾氣火爆,惹是生非,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長桌下麵有人出聲,隨即鑽出一個瘦得如半枯竹竿的中年人,靠著歐陽博坐下,手裏握著一瓶白酒,渾身都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走開。”歐陽博被酒氣熏得清醒過來,掩著鼻子大叫。


    中年人“呃”地一聲,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睜開惺忪睡眼,笑嘻嘻地說:“歐老,歐老,不要那麽嚴肅,這又不是在你的研究生指導教室裏,我李白也……不是你的學生……我李太白……是酒中仙……”


    歐陽博伸手一推,中年人便從椅子上滾落在地,但卻毫不惱怒,爬起來,將遮在眼前的亂蓬蓬的灰白頭發撩開,先喝了一大口酒,放聲吟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吟兩句,喝一大口,轉眼間,滿滿的一瓶酒就去了一大半。


    “李白,你再把上次盜墓的事給歐老講來聽聽,順帶告訴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什麽意思。”白蝠王拍打著桌子,邊笑邊說。


    葉天聽過“舊金山大靈媒”白蝠王與“犬儒盜墓者”李白的大名,兩位都是雪泥鴻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大人物,不料能在這種環境下見到。


    “為什麽要反複說那件事?那又不是什麽有趣的東西,不如喝酒……白蝠王,不如喝酒,喝酒……”李白早就醉醺醺的了,連番灌酒之後,渾身像抽了筋一樣,軟綿綿地半躺在地上。


    白蝠王又是一拍桌子:“當然要說,因為這裏隻有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李白,你以為自己是因為能喝酒、能吟詩才被大竹先生請到這裏來的?如果不是你進過秦始皇的‘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誰又能看得上你?好了好了,海東青也在這裏,把那個怪墓裏遇到的事再講一遍,就算是給自己當個下酒菜好了!”


    葉天心底一驚,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據他所知,“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指的是秦始皇墓外圍的附屬墓地之一,其作用是為秦始皇“鎮魄守魂”,不被外界的邪魔外道所勾引挾持。不過,世人隻從典籍中找到了這座墓的名字,卻無人探知它的準確位置。


    “口說無憑,耳聽是虛。”歐陽博憤憤地說。


    “什麽?什麽什麽……我李白說過的自然都是親眼見到的,不編造,不說謊……我是文人,文人就有文人的操守,清高、傲物、淡定、飄逸……文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類人,是你們這些俗人比不上的。歐老,不,不是歐老,我應該叫你老歐!聽著,老歐,我再說一遍,我真的在那個墓穴裏看到了十二銅人,也見到了陳勝咒殺秦國命運的那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按照一種奇怪的方式排列,就會變成一幅圖畫……圖畫中,一隻長著翅膀的天狗,橫向咬斷了一棵參天神樹的主幹。現在你們明白了吧,那是咒語,然後下咒者通過念誦它,在虛空之中借來天狗之力,咬斷敵人的主幹。主幹一斷,交戰雙方勝負的天平就會傾斜……”李白含含混混地敘述著,東一句西一句,必須全神貫注地去理解,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又拿不出證據,誰會信你?”歐陽博怒衝衝地扭過臉去,不再看李白。


    “我現在就演變給你看,你看了,就會知道,我沒說錯!”李白掙紮著爬起來,努力睜開眼皮,左右張望著。


    葉天以為他是在找紙找筆,正想幫他,可他卻使勁撓了撓後腦勺上亂哄哄的灰白頭發,自言自語地笑了笑:“忘了,我忘了,我是畫不出那樣子的。天狗肯定畫不好,不如畫條狗腿來下酒……”


    歐陽博寒著臉回應:“很好很好,我看你就是隻缺一條狗腿下酒罷了。‘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迄今為止無人進入過,江湖上的假消息多不勝數,根本不足為信。”


    忽然又有人蹣跚而入,手裏托著一隻畫夾,一隻手握著鉛筆急速勾勒著,走到桌前時,停下筆,倏地舉高畫夾,展示給眾人看。他畫的是一隻體態龐大、皮毛逆豎、血盆大口怒張、雙眼寒光四射的巨型猛犬。猛犬的兩肋之下突兀地鼓出兩隻鷹翼般的三疊長翅,正隨著猛犬弓腰撲擊的姿勢高高揚起,張開到極限。


    “這是什麽?”畫畫的人問。


    無人回應,歐陽博隻看了一眼,便扭臉後退。


    “這就是天狗,李白腦子裏藏著的天狗。如果各位感興趣,我可以畫出任何人腦子裏的東西,比如他——”他用鉛筆指向葉天,“這位小兄弟腦子裏藏著一位大美女,還藏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葉天冷靜地看著他,但笑不語。


    “李白,是這東西嗎?”白蝠王又在敲桌子。


    李白站起來,摟著畫畫人的脖子,哈哈大笑:“沒錯,沒錯,你這家夥好像鑽到我腦子裏了,畫得太像了。就是這隻天狗,咬斷了巨樹,給人以無比恐怖的感覺,仿佛在它的利齒之下,全世界無人得以逃生。”


    白蝠王大聲說:“看,那就是陳勝的詛咒,一句話消滅了秦始皇的江山社稷。”


    葉天將那張鉛筆速寫仔細地看了十幾遍,牢牢地記住了天狗的形象。


    “難道玉羅刹發出詛咒時,用的也是‘天狗斷樹’的方式方法?無法複原曆史,又怎麽能解決那個疑問呢?”他的思想漸漸行上了岔路,甚至忘記了自己深入此地的最初目的。


    “王公公呢?為什麽還沒過來?今天晚上的靈修集會時間就要到了,他不來,怎麽開始?”畫畫人大聲問。


    李白醉醺醺地說:“你不過是想趕緊去看看那個老家夥,想畫出他腦袋裏存著的東西,然後向大竹先生報功……我告訴你,那是一個死人,應該躺在棺材裏超度轉生,而不是被擱在架子上研究來研究去,像是做湖北臘肉一樣。臘肉下酒,味道糟糕之極……要喝酒,最好的下酒菜是狗肉懂不懂?正所謂‘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我李白是酒中神仙,比那個叫‘服部九兵操’的日本老兵更有研究價值,不如你也把我做成臘肉,一起放在架子上……”


    他真的醉了,舉著瓶子喝酒,卻連自己的嘴都找不著。


    畫畫人幫李白將瓶口塞進嘴裏,低下頭,喃喃地說:“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的痛苦?畫那些東西就像吸毒上癮一樣,一上手,就根本停不下來。”


    葉天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因為“服部九兵操”的故事已經結束於大理蝴蝶山莊,屍體肯定也已經埋葬於彼處,又怎麽可能在三星堆遺址下麵出現另一個叫同一名字的死人?


    一個尖聲尖氣的板刀眉女人怒衝衝地走入,仿佛帶著一股衝天的怨氣般大喇喇地落座,直眉瞪眼地叫著:“王公公呢?王公公呢?每天都是一大群人等他,他難道就不能放下那個臭架子嗎?還當自己是黑手黨的大軍師嗎?等等等,你們這群廢物就知道等,老娘的時間有多寶貴,你們明白嗎?那些死屍一個一個血肉模糊地躺在那裏,如果不是老娘動手,能恢複原樣給你們做研究嗎?有的沒有眼睛,有的沒有耳朵,有的開膛破肚,有的體無完膚……如果沒有我‘收屍大王’馮娘娘,你們誰能搞定?誰、能、搞、定?”


    畫畫人趕緊換上笑臉,連連點頭稱是。熟料那女人根本不給他麵子,伸手一推,大聲叱喝:“滾一邊去,你這個娘娘腔、假男人!”


    聲音未落,一個大腹便便的矮胖男人便走進來,雙手插在褲袋裏,故作瀟灑地挑了挑肥胖的下巴:“時間到,大家跟我來。”


    畫畫人立刻快步上前,不離左右,一口一個“王公公”地親熱叫著。


    板刀眉女人馮娘娘也收斂了潑辣氣勢,與畫畫人一左一右,伴著王公公前行,其他人跟隨在後。


    過了四道石門,葉天趕緊下降了至少十幾米,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呼出來的氣立刻化為了白霧。


    第五道石門開啟後,出現在葉天麵前的竟然是一個巨大的低溫冰庫。


    王公公停步,左右掃了一眼,向前一指:“大竹先生說,我們需要加快工作進度。從現在起,采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工作製。你,每畫完一段,就趕緊交給我,由我送到他那裏去。馮娘娘,你的修補工作做得很出色,大竹先生很滿意,望繼續努力——咦,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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