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舒童也不知道顧承璟對哪處風景感興趣,於是車開到了哪裏,她就介紹哪裏。


    這是做向導這麽久以來,第一次不用外語。國語溫溫也親切,帶著點南方人特有的小口音,聽起來軟,給夜加了柔意。


    前頭的司機沒有回過頭,按著吩咐一圈圈地繞外灘,車開得很慢,旁邊的黃包車夫經過都不由得轉頭看一眼裏頭悠閑的公子小姐。


    好奇,怎麽四輪開得比他兩條腿的還慢。


    是在做什麽。


    仔細看車內,洋車裏,公子懶倦隨意地靠在車座,手搭在車窗沿,被小姐的一番話吸引了,指縫間的煙忘了動,積了長煙灰,隨風而落地。


    他話不多,彬彬克製,也有禮,最多是偶爾目光隨著她纖薄手指往外看。


    “那有兩個高尖了望塔的建築是之前的德國總會,the club concordia。巴洛克建築風格,曲線形尖頂,建造的時候花了55萬銀子。後來民國六年,北洋政府對德國宣戰加入一戰協約國,廢除中德、中奧條約後就回收了回來。現在空置著……”


    “前麵是南京路,這附近有綢緞莊,還有許多百貨,是逛街的好去處。”


    “再往前是蘇州河,上海的母親河,遠眺過去,河對岸,一盞盞暗黃的燈光那裏,就是高細的暗影那,是閘北區......”


    “那裏停靠的船隻都是近期才被安排回來的閘北難民......他們......”


    白舒童哽了下,看了眼遠遠的影子,昏暗的汽油燈下,船民赤腳站在船頭,穿著麻衣,是縫了又縫的。


    岸邊還有很多就地而席的人。


    因為國弱而家破,無處歸港的人很多。


    她沒有再說下去,回頭看了眼也沒怎麽出聲的顧承璟。


    他一路都聽著,沒有任何的打斷,黑瞳裏暗暗如無垠的夜,讓人猜不透,見她停了,才抬了鴉羽,不深不淺地看了她一眼。


    “不想說這個,就不說。”


    白舒童點點頭。


    相信沒有多少中國人能提起那三個月,而不感到壯烈悲慟。


    當時戰事逐步升級時,廣東空軍組成了混合機隊也到了上海來,顧承璟剛完婚的學長就在這場戰事中墜機犧牲。他此次來,不僅是處理婚事,也參加吊唁。


    兩人眼裏有同樣的理解,輕也淡,但足夠在這個夜裏化成繞指柔,產生了某種依偎感。


    白舒童也不知道他是知道她在碼頭才來的,還是偶然碰見她。


    輕咬了唇,問,“軍官長,你怎麽會在上海?”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他為什麽會在白公館。


    他那個訂了娃娃親的未婚妻難道是白曼露嗎?是那個她所知道的白小姐嗎?


    也因為這樣,在廣州城他才處處照顧她嗎?


    白舒童盡管不被白家接受,心裏有怨怪,但是對從未見過麵的白曼露,在心裏還依舊是姐姐,也就詭異地,此刻她有種不應該和顧承璟在這裏單獨相處的窘迫感。


    他應該是將自己當姐姐了......


    顧承璟手上的煙已經滅了很久,沒有再點,見著她問了話移開了視線,還轉了身去看窗外。


    她的夾襖羽毛又在線縫裏欲出不出,他真的很想幫她拔掉。


    於是靜靜地,伸了手。


    也同時回答了她的問題,“來退婚的。”


    “和白小姐退婚?”


    “嗯。”


    “為什麽?”


    “我的原因。”


    白舒童僵了下,感受到肩邊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溫度熱,是一轉頭就能觸到的。


    她沒敢動,輕低了下頭,臉有點熱。


    他卻還在肩頭處左右拍了拍,拍走碎羽,拉扯起線頭的時候,扯上了她的發絲,讓她忍不住輕啊了聲。


    這聲音怪得。


    讓兩人都想起了同在白公館會客廳的那晚,春水潮湧的,怎麽想都不能算幹淨,也不能算完全沒有心思。


    司機抬眼看了眼後視鏡,掃了眼後座。


    明明兩人隔得遠,怎麽發出這聲響。


    然後就聽見了白舒童說,“你扯到我頭發了,在做什麽?退個婚,軍官長拿我頭發撒氣啊?”


    “我至於拿你撒氣。”顧承璟淡笑,手中卻是已經來不及,真的扯了她半截的長發絲。


    她冷眼低眸看了他手中黑色發絲,抬手拍了,清脆的一聲響後,她說,“鬆手。”


    但也因為這一拍,顧承璟又讓她痛了一下。


    “嘶。”


    司機不由得又抬了眼,看後頭的動靜,結果他沒注意右側有叮叮車遮住了視野,竄出了個人來,來到了車前,他一下子猛踩了刹車。


    道上發出了尖銳的車輪剮蹭聲響。


    整輛車重心失了衡,人都往了前,撲在了前座。


    “看不看路的!馬路上亂跑!是你家的馬路嘛!”


    “對不起對不起。”


    司機探出了頭,罵前頭不看車亂竄的小夥子,然後趕緊往後看客人,心裏擔憂這一腳下去,是不是今夜在這繞那麽多圈的車資要沒了。


    卻見女客人被男客人護在了懷裏,安全無事。


    後座的兩個人也是心有餘悸,白舒童被攬,往後座靠。行軍的緣故,顧承璟有敏銳的警覺和感知,在前頭有人竄出的時候,及時判斷了司機的行動,也在旁側人失衡的時候,護好了她,沒讓她撞上前座。


    “謝謝。”心跳都快被嚇出來了,白舒童沉沉地籲了氣。


    剛剛還在怪他亂扯頭發,現在這手卻好好護了她,白舒童劫後餘生般地笑了下,側了頭,同他道謝。


    要起身了。


    卻被他拉了回去,從胸膛裏湧出低低沉沉的聲音問她,如蠱竄入心尖,“你是不是也沒和我說,你在上海做什麽?”


    “我......”


    她才看見自己頭發被勾在了他襯衫的衣扣上,他下巴示意了司機繼續開車,司機又道歉後,說著會給他們今晚的車資打折,然後醒了神,聚神地看著前路,是一點也不敢再分神往後看了,順著外灘的路,他又再開一遍。


    同樣的風景,同樣的夜色,再經曆一次。


    但是車內卻是不同心境。


    白舒童低著眼,看著長指繞她的發絲,一縷縷糾纏在肌理上,僅隔了衣物的距離,她能聞到剛剛他抽過的煙草味道,淡淡的,焦溫裏帶著茶質香氣,是獨屬於這個男人的味道。


    奇怪的是,那指腹明明也沒有碰到她半分,可是卻像在她肌膚上輕觸,薄繭粗糲也未碰,卻激起她的雞皮疙瘩,層層顫栗。


    “在想什麽,我問的問題都不回答。”


    更致命的是,就他們現在的這個姿勢,她後靠在他的胸膛上,點點滴滴的聲音都是耳邊來的,氣息拂亂。


    讓她想趕緊逃離。


    卻礙於長發被困。


    隻能沉了呼吸,說,“沒想什麽,也沒有不能回答的。我在上海,就讀書。”


    “就讀書?之後的打算呢?”


    “之後的打算......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現在也不是很明了,但天無絕人之路,我總能找到線頭的。”


    “那麽樂觀?”


    她輕輕彎了下唇,說,“軍官長教過我求生舞,學生說了銘記在心的。”


    顧承璟想起了那張她留下的紙條,笑說,“那話不是用來調侃我的?”


    “是真心的。”


    “哪種真心?”


    嗯?


    餘光裏,白舒童看著他繞著長發,最後一縷從他指尖劃過,也總算將她的頭發都從紐扣裏脫了出來。可是他指節卻沒鬆掉她的頭發,繼續繞著那段烏絲在玩。


    擺明著戲弄。


    “浪蕩!”


    她扯過頭發,推了他一把,也罵了他一句。


    車還在行駛著,他借了力給她,讓她能回到原位上,笑說,“你是希望我記得你,還是不記得?”


    白舒童迎著他的打量目光,頓了,緩緩地點了頭,而後見他嘴邊沁了點笑意,又搖了頭,“軍官長,你在想什麽?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他似笑非笑,“你哪個意思?”


    “就......”


    三更半夜來拿她開心,是故意來擾她不寧的。


    “你分明故意來找我的,是不是。”她說。


    “是。”


    他回答也很坦蕩,眉眼疏朗清澈。


    導致車廂內一時無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鎖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瓜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瓜寧並收藏鎖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