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不坐。”


    男人嘴邊自然一股冷意,嘴裏叼著煙,枕著頭,往後靠,“這會兒,倒是客氣了。”


    “什麽?”


    白舒童臉白一塊,紅一塊,還好是圍著白長巾,隻露著一雙長睫輕顫的眼瞳,情緒倒是不明顯。她雙手背在身後,靠在門上,渾身濕噠噠,裙角上濺滿了汙點,包廂裏坐墊和靠枕全部都是白色的,她有些窘迫。


    不知道,到時候若弄髒了還要不要賠。


    她回過神來,又看了自己的腳,包廂地上鋪著紅地毯,鞋上的泥濘蹭得地毯都髒了,這次換她打量麵前的男人。


    他的左胸口戴著銘牌,上頭寫著他的名字,顧承璟。


    他身上的衣服,很像邱寧航校的,應該是那裏的隊長?


    “想留下就過來坐,我可不罰站女學生。到時候傳了出去,還以為空軍欺負人。傳出去,可真不體麵。”


    白舒童小聲在頭巾下悶聲嘀咕,“現在就體麵了嗎,不就已經在欺負了嗎?”


    空間狹小,一點點聲音,都聽得明顯,他挺立了身子,掃了眼神過來,“什麽?”


    “沒什麽。”


    她也是個懂得避鋒芒的,什麽時候該吃點虧,白舒童還是懂得的,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她能吃得了這虧。


    也不管前頭還在計較著身上的衣服弄髒車墊會不會被索賠,她掖了裙子,坐了下來。


    長時間的站立,還有一路奔著出來,她的鞋下,六指已經磨出了傷口,一動就疼。


    青媽媽經常說她,生來命好,長得也好,讀書也好,上帝卻偏偏給她關了這扇窗,唯有這右腳生來六指,小拇指多了一小節出來。


    因為這個多出來的小指,白家不敢養她,將她扔在了邱寧鄉下。


    又因為這個小指,她跑步都費勁,在學校體育回回都得不及格。


    也因為這個小指,她逃著出來,多跑了幾步路,它就出來嗷嗷叫囂,宣告它的存在。


    而她又不能吱聲,隻能忍著,任由鞋內傷口不斷被酸雨水浸染,摩挲著鞋麵又刺刺生疼,讓人不由得咬緊了牙幫。


    “你腳是不是出來的時候磕碰傷了,擦擦?如果要藥箱,我也可以讓人拿。”男人有些細膩,輕易就看出了她微蹙眉頭的含義,遞過來了一條幹淨的毛巾。


    她要接。


    但是他籲了口煙,抬了抬手,壓了眉眼,有條件,“你這個沒禮貌的丫頭,至少得再說聲謝謝。好歹是個女學生,家教有吧。”


    真是討人厭。


    開口就討人厭。


    白舒童壓了眉眼,迎了他還是毫不避諱的打量眼神,這人到底看什麽看啊。


    看夠沒有啊。


    她接了毛巾,隨口說了謝謝,然後放下了藤木行李箱,往盥洗室去,在裏頭她脫掉了自己的鞋襪,用毛巾擦過腳趾。


    這多出來的腳趾也討人厭的很,磨損得彌漫了血紅,透出了鞋麵,一碰就生疼,她越看越委屈,如若不是生來六指,她也不用吃這些苦頭。


    前途未卜的迷茫這下子才從心底湧了出來。


    李家獨子,也是她從小到大喊著哥哥的人,李景和,自從上一年去上海入讀了聖約翰書院,書信越來越少,到今年更是說了學校有事,沒有回邱寧縣過年,忽然去往上海,她等於是病急亂投醫。


    她也是上了火車,沒有了阿萊和青媽媽,又遇上這麽一個人。心裏才知道後怕,要是去了上海,遍地是混蛋可怎麽辦。


    輕輕的一聲敲門。


    這外頭的混蛋還沒等她應,就直接拉開了門,她有一絲錯愕,這人怎麽能直接拉開,要是她是脫了衣服,或者是正在小解呢?!


    她隨即將擦腳的毛巾扔了出去,終於是發了怒,“你懂不懂別人要應了,才能進門,要說家教,你軍中規矩呢?我要是脫......”


    眼神落在了他手中的藥膏上,話忽然停,轉了話鋒,“藥留下,你人給我滾出去!”


    顧承璟被人嗬斥,還是被一個年紀比他還小,是至少得有小他五歲以上的清嫩女學生罵,還被兜頭扔了擦腳布,嘴邊的煙頭簌簌掉灰。


    他一臉不爽利,扯白布下來,正要和她講理,這裏隻是盥洗室,哪來她脫衣服的可能。


    眼神往下一看,忽然看見了女子白皙的腳踝,目光再往下,與人有異,是六指......


    抬眼迎上了破碎凝水的眼瞳,她在盥洗室裏頭,一手撐著台麵,咬著下嘴唇,一張臉還圍著白巾,而眼眶是滿滿的淚痕,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怕的。


    也許是他想多了。


    這人,怎麽可能是白家那陰陰鬱鬱又胡攪蠻纏的丫頭,更別說還來邱寧縣這偏僻地方,在這和他說幾句話了。


    他心中氣消,麵對一個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覺得語氣過了,“抱歉。藥放在這,你自取。”他隨手放在了台麵上,退了出去。


    白舒童被他忽如其來的客氣弄得莫名,抹幹淨了眼下淚花,又忍著痛把傷口處理了。


    她怯怯地走了出來,又坐回原位去。


    “吃嗎?”他遞了兩顆亮晶晶的洋糖過來。


    白舒童看著他,心下幾番想說他這行為看起來就像在哄個五六歲的小孩,也像在釣不諳世事的女學生。


    無論哪種,她都不是。


    “怕蛀牙,不吃。”


    “講究人。”


    他坐著,也就是隨口一說,翻轉了下自己的夾煙的手掌,問,“那煙,抽嗎?”


    若不是鎖著的門又傳來了敲門聲,白舒童差點就問候了出去。


    叩叩叩——


    外頭是女人的聲音,“怎麽還鎖上門了,是睡了,還是換衣服啊?顧承璟,在裏頭做什麽,是我,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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