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製一直以來都有兩個作用。


    第一:簡拔,讓人才能夠流通,階級相對不會太過固化。


    第二:維穩,困住全天下的聰明人,讓他們在浩如煙海的文學典籍中,耗盡光陰和熱血。


    那麽問題來了。


    兩者哪個更重要呢?


    答案是曆朝曆代,明顯都是維穩更加重要。


    但……


    遨遊在知識的海洋裏,也未必就都是徒耗生命。


    程朱理學的出現,就給文人指明了另一個方向。


    也就是格物致知,明理成聖。


    畢竟朝廷的官位就那麽多,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可能人人都有官做,總有失意之人,也總有不適合做官之人。


    那麽這些落選的聰明人能幹什麽呢?


    誒!


    對了。


    研究理學,培育科學。


    這也是許尚給大秦定下的又一個教化方針,發展方向。


    中原百萬士卿,就算斬半再斬半,也不可能人人都有官做。


    更別提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吏的缺額會越來越少,人才反而會越來越多。


    官場失意者,才學稍次者,時運不佳者……各種人才疊加起來無事可做,那可不得出亂子嘛!


    遂,後世的滿清異化了八股取士。


    眾所周知。


    八股文是個非常複雜的東西。


    滿清就是要把那些寒窗苦讀的窮書生,一輩子都給困在裏麵。


    滿清之初,提倡歸本經史,清真雅正。


    後續清朝的曆代皇帝,就開始給八股文不斷的上枷鎖,什麽不許故摭一家言,什麽矜奇立異者,不得取錄……嚴禁小束大結不分明者……


    反正就是越整越複雜。


    滿清就是要把全天下的聰明人都給繞進去。


    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徒耗光陰。


    滿清也從未想過什麽開民智,他們把科舉製中的維穩作用,發揚到了極致,同時一定程度壓製了科舉簡拔,人才流通之用。


    另外。


    其實到了康乾年間,很多西洋的玩意兒和學說思想,就已經往華夏傳播了。


    隻不過清廷杜絕的非常厲害。


    一切都是為了維穩。


    一切都是為了愚民。


    因此。


    許尚肯定是不能像滿清那麽搞的。


    他希望東方的理學,能夠盛開出科學之花。


    他會把科舉製的簡拔、引導、人盡其才的作用發揚到極致。


    至於愚民……


    現今的諸子百家學說,基本上都有關於愚民的論調。


    然而。


    許尚卻非常清楚,開民智乃是大勢所趨,任誰都別想阻止。


    ……


    此時。


    對於許尚的驚天言論。


    顏產自然是整個人都怔住了。


    嬴政反而有些振奮……


    屠雎則是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傲然的下巴。


    對於屠雎而言,他非常喜歡夫子的那句,把百萬陵邑士卿,困在科舉掄才的方寸之間。


    盡顯霸氣。


    也盡顯霸道!


    隨即。


    顏產有些艱難的道:“前輩,您怎能開創出此等欺世掩民的政策?”


    “匹夫可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許尚笑笑:“顏小友,你還是用心求你的坐忘無爭吧!經世濟民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顏產:“……”


    道家的思想基礎就是出世。


    哪怕是老子,在言及具體的經世政策之時,也要加一句小國寡民。


    奈何。


    我泱泱華夏,有時候村鎮械鬥,都堪比西方國戰。


    小國寡民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落不到我們的頭上。


    當然。


    這也並不是說老子就不牛逼了。


    堂堂道家開派祖師,含金量是毋庸置疑的。


    但治國論政,切實的為九州之生民,開辟前路,直至鑄就萬世之基。


    顯然還是得許尚出馬。


    單純用道家出世的那一套,決計行不通的。


    就這樣。


    顏產無言沉默。


    嬴政和屠雎反倒是越發高興,好歹他們心中的一大政策弊病被搞定了,而且是超預期的科舉簡拔,連帶維穩!


    雙贏。


    贏麻了。


    這下大秦的國祚必將更加綿延。


    肯定是值得多喝幾杯。


    所以。


    屠雎張口開始問顏產要酒。


    單喝茶能有個什麽勁兒?


    老爺們兒就是得大碗喝酒!


    於是。


    顏產隻能帶著烏氏陀前去把自己的多年珍藏,給搬來了幾壇,順便還讓人搞來了幾個下酒小菜。


    當場接待規格拉滿。


    許尚甚是高興,人生之快意,莫過於吃吃喝喝,再吹吹牛了。


    待酒過三巡。


    許尚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了烏氏陀的身上。


    “烏小友,聽說你們家生意做的挺大,牛羊挺多啊?”


    許尚饒有興致的打開了話匣子。


    烏氏陀自然趕緊回應道:“哪裏……也就是一點小生意,不瞞前輩,我阿達都是從中原弄些商品貨物,拉到草原上去買,價格各方麵都是公道的……包括我們對於中原商戶也是十分厚道的。”


    烏氏陀還算老實。


    在許尚看來,烏氏陀的父親在邊境經商,主要起到的乃是一個過橋作用。


    即:牽線搭橋。


    草原物資匱乏,匈奴人、大月氏和東胡人都無比眼饞中原的商品貨物。


    然而隨著大秦的一統。


    北境邊關的防禦等級也越來越高。


    這就讓一些小部落開始衡量劫掠風險,不如搞交易。


    既然有需求,就會有市場。


    現在邊境沒有互市。


    那麽就會催生出一批邊境商人,烏氏陀的父親,便是其中最大的那個。


    “既然你的阿達,生意做的這麽大,你怎麽有心思來稷下學習坐忘之法的?”


    許尚有點好奇的道:“是不是跟你父親搞商貿的齊商很多,所以讓你前來鍍個金,以後好接班……卻沒想到你小子誤入歧途了!”


    鍍金,許尚又發明了個新詞。


    烏氏陀勉強能聽懂的道:“真是一切都瞞不過前輩,我確實不敢跟我阿達說,我對顏師尊的坐忘無爭,非常感興趣。”


    烏氏陀明顯還挺怕自家父親的。


    其性格方麵,倒是跟過往的扶蘇有點相像。


    區別在於。


    烏氏陀顯然並不具備赤子之心的標準。


    但用來承載佛學倒也足夠了。


    “蠻好的,相逢就是有緣。”


    許尚若有所思:“老夫觀你還算有點慧根,打算點撥你一兩句,你意如何?”


    話音落罷。


    烏氏陀本能的有些愣神,爾後他第一時間看向了身邊的顏產……


    顏產立即道:“看我做什麽?還不趕緊謝過前輩。”


    頓時。


    烏氏陀有些激動的站起身,向許尚行出了大禮。


    許尚笑著把烏氏陀重新拉到了座位上。


    旁側。


    嬴政和屠雎麵麵相覷,他們顯然在想夫子究竟會怎樣點撥一個胡人。


    扶蘇則是沒想太多,反正夫子點撥烏氏陀的時候,他也能旁聽,不就等於他也被點撥了嗎?


    完美!


    華陽太後則是大概已經明悉了許尚的想法,所謂點撥,八成就是要從思想層麵同化或弱化胡人……


    可具體要怎麽做。


    華陽太後肯定是想不到的。


    她隻能滿懷期待的等著許尚的下文。


    最後是陳平……


    作為天生毒士,陳平第一時間就嗅到了許尚想要使壞。


    而他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殺人不見血,言語誅人心!


    緊接著。


    許尚在飲盡杯中酒後,開始切入正題:“剛剛我們聊到了儒家的格物,並且也提了一嘴道家的有無相生。”


    “而格物又分離出了主觀性,也就是你認為眼前之物是什麽,就得賦予它一個【名】。”


    “或石杯,或岩杯,皆可。”


    “同樣的,世間之理,一通百通。”


    “所謂的有無相生,皆源於你們心中的【名】。”


    ……


    說完。


    許尚抬起手中的石杯,應聲摔在了地上。


    霎時間。


    石杯支離破碎。


    不等眾人疑惑驚異。


    許尚接著道:“現在沒了一個石杯,卻有了很多破碎的小石塊……”


    “其實無論是石杯也好,石塊也罷,都是你們心中的【名】,等於你們的認知概念。”


    “可每個人的認知概念,都是有偏差的,甚至各有不同……也就是說,你們心中的【名】,都是可以被推翻的。”


    “一瞬間能夠變成【有】,一瞬間也能夠變成【無】。”


    ……


    許尚沒有立即言及佛學。


    因為他需要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恰好道德經中的【名】,與佛學中的【相】,存在異曲同工之妙。


    遂,許尚專門又把有無相生拎出來,作為了禪宗心學的前言鋪墊。


    這時。


    “前輩,我……我有點不懂。”


    烏氏陀撓了撓腦袋:“石杯就是石杯,石塊就是石塊,它們又怎麽會被推翻呢?”


    烏氏陀在思維邏輯方麵,明顯有些欠佳。


    惹得顏產扶額無奈。


    我們的顏小友肯定知曉許尚想要表達的意思。


    他修行道家坐忘,對於道德經中的一些基礎概念,肯定還是有研究的。


    許尚笑笑:“那我們就換個說法,拿你阿達做生意舉例……比如你的阿達手裏擁有一萬錢。”


    “可你阿達卻沒拿這一萬錢投資做生意,而是都當做壓箱底存了起來,但明明現在邊鎮上,到處都是賺錢機會,他卻視而不見。”


    “這個時候,他看似擁有著一萬錢,卻冥冥之中錯失了更多的錢。”


    “如此,很多事情在你眼中是【有】,在我的眼中卻是【無】。”


    ……


    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放在後世。


    你把錢放在家中,看似是【有】,卻失去了存入銀行的利息,於是又成了【無】。


    我們再把視角拉高。


    站在國家的角度。


    人人都手裏握著錢,不去消費,自詡為【有】。


    實則金錢失去流通性,它對於國家而言就是一文不值的,於是這又成了【無】。


    綜上。


    很多事情。


    不同的人,再通過不同的角度。


    有無相生往往隻在一瞬間。


    包括後世某些新詞。


    刷新了世界觀。


    顛覆了三觀。


    這都是過往的認知概念,從【有】變成了【無】,亦或者從【無】變成了【有】。


    即: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並在心中拋卻了舊的【名(認知)】,進而形成了新的【名(認知)】。


    “哇,確實有些複雜。”


    華陽太後揉了揉太陽穴:“原來有無相生,還能這麽理解……”


    華陽太後還以為道家隻有出世尋求大道的那一套。


    卻沒想到……


    竟還有這般玄妙的理論。


    再觀嬴政……


    嬴政過往對於道家,極其的沒有好感。


    因為呂不韋曾經就拿無為二字,屢屢妨礙嬴政執掌國政。


    美其名曰。


    管仲昔年跟齊桓公成就了一番君臣攜手的佳話。


    呂不韋也想讓嬴政隻負責宗廟祭祀,他則擔任管仲的角色,複刻成為千古秦公。


    奈何。


    嬴政並非齊桓公。


    因為嬴政非常清楚,齊桓公的下場乃是被活活餓死的。


    呂不韋純屬哪壺不開提哪壺。


    也讓嬴政對於道家無為,越發排斥。


    直至許尚的出現,才逐漸讓道家在嬴政的心中,重新獲得了正名。


    另外。


    有無相生還隻是道德經中非常基礎的邏輯論調。


    餘下還有……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以及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常無欲,以觀其妙。


    常有欲,以觀其徼。


    想到這裏。


    嬴政同樣有感到略微頭疼……嘶,要長腦子了……


    終於。


    許尚緩聲詢問:“烏小友,你可理解了?”


    烏氏陀呆呆點頭:“前輩,我好像有點懂了。”


    “嗯,好像懂了,也算你懂了。”


    許尚對烏氏陀盡顯寬容之色。


    惹得屠雎想起了昔日自己被夫子一頓教訓,然後不得不開旋賠禮的過往。


    哎。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


    夫子對一個胡人的態度,都比對他更加寬容。


    屠雎表示真有點傷心了。


    旁側。


    許尚繼續道:“烏小友,人生在世,其實就是不斷在心中形成【名】,直至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全部由一個個【名】組成了,便意味著我們長大了。”


    “比如石杯,石桌,濁酒,亭閣,槐樹,落葉,泥土,山岩……它們無一不是我們心中的【名】。”


    “所謂坐忘,從某種角度來說,就是忘卻所有的【名】,尋找到自己的本心,進而貼合大道。”


    “即:莫要【著相】,也切忌【住因】、【住果】、【住念】、【住心】。”


    ……


    許尚總算以【有無相生】為引。


    解釋清楚了何為【名】。


    爾後他又用道家坐忘,轉到了佛學的著相,以及住因、住果,住念、住心……


    這四住的意思代表了執著於因果,同時心有執念,時時在意。


    也就是無法放下。


    在許尚看來,道家坐忘的部分基礎理論,與佛學都是共通的。


    亦如陽明心學,實乃融合了儒釋道三家精髓而成。


    世間之理。


    當是一通百通。


    “前輩。”


    烏氏陀張了張嘴:“您前麵的話,我大概能懂了,但最後一句……究竟何為著相……”


    烏氏陀顯然不可能跟得上許尚的思維。


    甚至於。


    現在就連顏產也有點懵了。


    因為顏產原以為許尚會繼續開解道家之真意。


    結果許尚話風一轉。


    顏產立馬也感覺自己聽不懂了。


    “所謂著相之意,非常簡單。”


    許尚勾起嘴角:“烏小友,比如你身上穿著的胡服,便是一個【名】,周圍的人都會因為這個【名】,對你頗有微詞,甚至多加排擠,這就是周圍之人皆【著相】。”


    “你如果因此生出了憤慨之心,惱怒之意,便是住因、住果,也【著相】了。”


    “因為實際上你身上的胡服,跟那些儒袍、布衣什麽的,本質上皆是庇體之用,沒有任何區別。”


    “同理,儒家通過禮樂製度,更加詳細的區分出了等級製度。”


    “以至於某些士卿,自詡穿了齊紈魯縞,奢侈加身,便能夠高人一等,進而展現出自己的與眾不同,這亦是【著相】!”


    “同時,物有大小,事分好壞,才論高低,以及尊卑有別,血統貴賤,全部都是【著相】!”


    “故,儒家實乃……罪莫大焉!”


    ……


    物就是物,何分大小?


    事就是事,何分好壞?


    才就是才,何論高低?


    所謂尊卑貴賤……


    世人皆有佛性,故而眾生平等,又何來尊卑貴賤之說呢?


    放到後世。


    所謂裝逼二字,便是妥妥的著相。


    你開著保時捷卡宴,我開著國產比亞迪,都是代步之用。


    你如果覺得比我牛逼,那就是你著相了。


    我如果看到你的卡宴,遂覺得自己的比亞迪拿不出手,心生自卑之念,那就是我著相了。


    車就是車。


    它們的本質並無區別。


    區別的唯有……人心!


    許尚:“小友,你著相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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