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渺幾個往前走,路過崔阿婆的蔥油餅攤子時。


    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懶洋洋地坐在崔愛萍常坐的圈椅上,撒嬌地同崔阿婆講:


    “阿媽,我想喝碗餛飩。”


    崔阿婆和衛渺打了聲招呼,就匆忙地跑到小江蘇那裏去要餛飩去了。


    “豬油少放,蔥花多多。”


    小江蘇伸著脖子朝崔阿婆的蔥油餅攤子看去,殷勤地笑道:


    “阿婆,是麗娟回來啦!”


    崔阿婆喜笑顏開地點頭,眼睛盯在鍋裏看餛飩,恨不得現在就好了。


    在路上,衛玲問衛渺,“大哥,那個旗袍姐姐就是崔阿婆的老來女嗎?”


    衛麗聲音向往道:“崔阿婆 可真疼愛她啊。”


    衛然冷哼一聲,“我覺得大媽媽也很疼愛我們。”


    衛麗瞬間紅了眼眶,她本來就是家裏長得最好的。


    如今吃得好,個子也長了,穿上許阿魚做的新衣服,瞧著漂亮得不像話。


    衛玲在她身邊,就像落難小姐身邊的野丫環。


    衛然看自己妹妹可憐巴巴的模樣,想要開口哄她,又拉不下麵子,別別扭扭的。


    衛渺和衛玲對看一眼,這事她們真沒辦法寬慰。


    自從二嬸帶著家產改嫁後,再也沒回來過一次,連一句話也沒讓人帶過。


    衛玲突然問:“我聽阿秀嬸子說,小江蘇看上崔阿婆的閨女了。”


    衛然和衛麗立馬張大小嘴,眼睛裏全身不可思議,衛然道:


    “那小南京豈不是要有後媽了?”


    衛玲小大人一樣開口道:


    “但阿秀嬸子說,麗娟姐是上過洋學堂,容貌好,性子傲,怎麽會瞧上帶著孩子,脾氣不好還摳門的鰥夫。”


    衛然和衛麗雖然聽不懂,但深以為然地點頭。


    衛渺敲了衛玲的頭一下,“往後少聽這些閑篇,即便聽了也不許在外麵胡說。”


    衛玲撅嘴捂住腦袋,抗議道:“大哥你們又不是外人。”


    “那也不許扯閑篇。”衛渺又敲衛玲一下,惹得她跳腳。


    衛然和衛麗捂嘴偷笑。


    衛渺先去了中藥鋪子,按照盧平生寫的鹵肉方子散買了些藥材。


    然後又帶著他們去了附近最大的菜市場。


    浦口菜市場是四十年前修建的,曾經是申市最早最大的室內菜市場。


    一樓賣蔬菜,二樓賣魚肉,三樓就是各種小吃點心,管理類別很明確。


    各種攤位上千個,商品綿密整齊,攤位疏離有致,一眼望去,極為時髦。


    隻是離弄堂遙遠,許阿魚和讀多弄堂裏的阿嬸們,隻有在大采購的時候才來這裏。


    每次回去,許阿魚就會滔滔不絕地講誰家的菜最新鮮。


    哪個入口給的稱最足夠,在精挑細選中找到的樂趣和經驗自然是想分享給自己的孩子的。


    “大哥,我們為什麽要買豬下水啊。”


    衛然提著一副豬大腸,被味道熏得小眉頭皺起,十分嫌棄。


    衛玲和衛麗手裏也提著各種內髒,衛渺買齊了心肝脾肺腎才算作罷。


    又花錢買了四個豬蹄,蔥、薑、蒜、黃酒、冰糖、各種配料後,四個人才浩浩蕩蕩出了菜市場準備回家。


    “讓開,快讓開!”


    有聲音傳來的同時,還帶著槍響。


    衛渺心中一驚,眼神四處尋找,目光突然看向門口馬路處的一輛黑色轎車上。


    “朝汽車那裏跑。”


    衛玲拉著還有些發傻的衛麗跑向黑色汽車,因為緊張,剛買的豬大腸落在地上,衛然轉身要去撿。


    “別管。”


    衛渺語氣嚴厲。


    衛然收回手,一溜煙地跑到黑色轎車側門處蹲下。


    菜市場裏麵和外麵都被槍聲弄亂了,人群開始尖叫奔跑。


    衛渺和許多人接踵而至,忽然覺得自己的布包有異動,轉身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被三個戴禮帽的人按在地上。


    那人的臉貼在地上,因為用力已經磨破皮,有血跡滲出。


    他的眼神裏帶著決絕又帶著期盼,張嘴大喊道:


    “為了民族獨立,義無反顧,萬歲!”


    “碰”


    衛渺看著他背上綻開的血花,腦子裏帶著一絲震撼。


    尤其是那雙滿是希冀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的方向,似乎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尖銳的哨聲響起時候,按住那年輕人的那幾個黑衣人也飛快離開。


    巡捕過來,拖走了屍體,血跡隨著他的身體移動,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


    周圍人指指點點,小聲議論一番,轉頭離開,各自奔波忙碌去。


    衛渺突然想起弄堂裏有戶租房的人家是從東北那邊逃難過來的,他們有吃狗肉的習慣。


    那家人有個人高馬大的傻兒子,最喜歡在街上捕殺野狗,每次成功後,就喜歡拖著在弄堂裏麵炫耀。


    後來他被街上的瘋狗咬了,沒兩天發瘋病去了,他爹氣不過,尋了三天,打死瘋狗,自己也被咬,人也得瘋病死了。


    從此後,那片十多條弄堂裏,再也沒有人吃狗肉。


    可和衛渺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記住了被個傻大個拖著還有一口氣的狗來回炫耀時候,拉出的長長血痕。


    與此同時,菜市場三樓的一處雜貨間裏。


    盧平生無力地背靠窗戶底下癱坐,額頭上的汗水如水下淌,整個人因為恐懼和悲傷抖成一團。


    他殺人了,第一次殺人,殺了自己的同誌。


    盧平生聽著他聲嘶力竭地喊出口號,強忍悲痛地開了槍。


    他開槍後,眼睜睜地看著子彈穿透老趙的後背沒入心髒,大片大片的血跡暈染開後,他才收手。


    他的同誌,他不知道姓名的同誌,他才見過一麵的同誌,就這樣死在他的槍下。


    他來自哪裏,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盧平生一概不知道。


    盧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覺醒年代的殘酷。


    在這個魚龍混雜的上海灘,法租界巡捕房,公共租界的英美日,華人界的金陵政府,他們都在扯下天羅地網,想要把自己的同誌清剿。


    他不能認輸,他要成為火種,他帶著後世的經驗,擁有天道賜給他的金手指,他要讓這個民族少走彎路,乘風破浪,一往無前!


    盧平生捶打著自己的心髒,一下又一下,淚流滿麵,口中不成調子地哼唧著:


    “起來,饑寒交迫地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地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注1)


    等他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後,粗魯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開始複盤剛才發生的事情。


    接頭人既然選擇了犧牲,那情報一定沒他在身上,這份情報是他費盡力氣搞到的。


    聯絡員朱岩被捕,他若投敵,涉及到地下組織頭號領導的安全。


    如果不傳出去,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情報網,又將迎來一次覆滅。


    他隻有這一個聯絡人,他死了,自己就是斷了線的風箏。


    盧平生雙手插入自己的發絲,腦子飛快轉動無果。


    茫茫人海,他去什麽地方尋找組織上 的其他人呢?


    ————————————


    注1:國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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