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孤身一人來北大參加了百年校慶,這讓他萌生了回廣州參觀一下中山大學和世界名校黃埔軍校的想法。趕上北大法學院的校友會組織論壇,他就推遲了離開北京的時間。


    一天在三食堂吃飯時,他看見有一家人在聚餐,他猜想那個正在對幾個孩子講話的中年婦女應該是群莉娘。他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可擔心會打攪了一家人的興致,再說看見那個令他心煩的小姨子群芬也在座。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最讓他厭惡的人出現了。呂一鳴挎著邱楓,懷裏還抱著個孩子,群莉的兒子呂程跟在他們身邊,一起朝著群莉娘他們坐的桌子走過去。


    令蕭乾感慨的是,有不少吃飯的學生都朝邱楓走過去,圍在她身邊問這問那地,那種親密讓人很難不心生羨慕。蕭乾也很想找邱楓聊聊,邱楓一直帶著群莉的孩子對蕭乾簡直就是一個謎。正好群莉沒來參加百年校慶,這真是天賜良機,蕭乾想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


    他遠遠地看著這家人的聚餐,中間看見呂一鳴想拉著邱楓離開,後來卻又坐下了。看見群莉娘講了一番話後就離開了,剩下一群人一直吃完了桌上的菜,才各自散去。


    他對群莉娘也更有興趣了,一位看似平凡的中年婦女,獨自一人把四個孩子拉扯大,應該經曆了不少的艱辛。群莉身上有她母親那樣的堅強,但似乎又少了些什麽。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丈母娘有四個兒女,可她的大女兒群莉卻不願意跟自己要一個孩子,這不能不讓蕭乾對群莉心生怨恨。


    為了弄個究竟,蕭乾去了中文係。有好事者把邱楓因為”護犢子“,竭力為學生開脫最終被北大”請“去了山東大學威海分校的事情,當故事一樣講給蕭乾聽了。還說,邱楓大概是不死心就這麽離開北大,所以後來考回來,在北大經濟係學習,現在好像畢業了,不知未來去向如何。


    蕭乾對給他講故事的人表示了感謝,可他卻在心裏詛咒著這個還不到而立之年的女學生,文明時代再怎麽發展都會有這樣的小人。他邊想邊往經濟係走,走過臨湖軒,看見門前的一對嶙峋奇石,心中不覺讚歎著:北大的校園美的高雅、令人叫絕。


    從經濟係得知,邱楓為了一樁案子去了江西。於是,蕭乾就又開始追蹤群莉娘。他每天都去三食堂吃飯,終於有一天,群莉娘隻拿了一個飯盒在排隊打飯。他以往見群莉娘都是拎著個網兜,裏麵有三四個飯盒,打好飯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想必今天會在食堂吃,於是他也站到了那個隊伍後麵。


    果然不出所料,今天群莉娘打完飯就去找座位了。蕭乾不再排隊,去買了兩個饅頭,就朝群莉娘坐著的桌子走過去。


    他很客氣地向群莉娘躬了躬身,很敬重地問:”您好,您就是群莉的母親吧?“


    桂香抬起頭,定了定神,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身材高大、麵容硬朗但卻文質彬彬的男人,感覺很麵熟。略一思索,她想起來了。一時卻不知該怎麽和自己這個女婿打招呼了,不免顯得局促。


    她站起身,順手蓋上了自己的飯盒。”你們怎麽才來?群莉呢?“桂香低聲說道。


    她知道,麵前的女婿和自己是同齡人,她不好擺什麽長輩的架子,卻也得有個丈母娘的樣子,感覺太難做了。


    ”她有事,沒來,就我自己。“蕭乾感覺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桂香心想:群莉主意是越來越大了,連這麽個男人都管不住她這個丫頭片子。她也知道蕭乾的尷尬,知道讓這麽一個大男人喊自己一聲”媽“太難以啟齒。


    ”你就喊我‘桂香’吧,我前幾天才跟孩子們都說了的,往後就喊我‘桂香’,別總是‘群莉娘’、‘群莉娘’地。在成都的時候街坊四鄰都喊我桂香的,有了群莉就開始喊我‘群莉娘’,一喊就喊到現在。唉,群莉為什麽沒跟你一起來,她能有什麽事,什麽事都能比北大百年校慶還要緊?“桂香絮叨著,邊帶著蕭乾往食堂外麵走。


    ”桂香,好名字。您這是帶我去哪兒啊?“蕭乾挺大個子,卻還跟不上桂香的步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咱去北大南門,那兒有個咖啡吧,說話方便。難得見你一次,咱好好聊聊。“桂香說得很輕鬆。


    她邊回頭看著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女婿,邊在心裏想著,群莉跟這女婿站一塊兒也就到他肩膀吧。就這麽個有威嚴、又懂禮的丈夫都攏不住群莉那丫頭的心?這丫頭心得多大啊?


    蕭乾被桂香的眼神瞧得發毛,囁懦著說:”桂香, 你一定還記得成都那個餘震吧?說是群莉的高中同學。“


    桂香想:真的是這個家夥鬧出事情了?


    ”咋不記得,一個怪癖的呆娃兒。硬是(四川話:很的意思)惱火。“桂香沒好氣地說道。


    說著,兩人走進北大南門外麵的咖啡吧,裏麵幾乎座無虛席。但人們都隻專注地聊自己的,互不幹擾。蕭乾一下就喜歡上了這裏。


    兩人落座後,蕭乾近距離地端詳起自己的丈母娘,雖已年近半百,臉上卻沒有皺紋。他猜想以桂香的習慣和生活環境應該不會去做什麽美容吧。


    ”你看上去很年輕,我要是管你叫‘媽’,真的會把你叫老了。“蕭乾像是在開玩笑,不過真心覺得在學校裏生活的人可以保持青春。


    桂香把咖啡杯往女婿麵前推了推,微笑著說:”我之前不喝咖啡,後來跟著邱楓學會了,還喝上癮了。來嚐嚐,這都是北大學生們自己煮的咖啡。”桂香的語氣裏有一種自豪。


    “你剛剛說起餘震,怎麽就想起提他了?是不是他又給你倆找什麽麻煩了?”桂香低聲問著女婿蕭乾。


    “還真讓您猜對了。您一定想不到,那個越戰英雄帶著他的老爸一起到紐約去找群莉了。群莉帶著他倆轉了幾天,後來又陪他倆一起回成都了,所以沒來參加百年校慶。”蕭乾邊說邊搖頭。


    “什麽?群莉這丫頭這不是犯傻嗎?真是的。”桂香氣得嘴唇都在發抖。


    見丈母娘如此強烈的反應,蕭乾似乎有點兒原諒群莉了,那個餘震的確難纏。


    “如果群莉說要來北大參加百年校慶,他一準會跟來,您信嗎?”蕭乾又加了一句。


    他現在不想失去跟丈母娘聊天的機會,急於解密群莉的青春密碼。


    “您一個人帶大幾個孩子不容易啊,聽群莉說,您現在還是大學畢業呐。群莉像您,也很要強。” 蕭乾在把話題往群莉身世上引。


    聽女婿一通“捧殺”桂香忙製止,“怎麽用上‘您’了,咱倆差不多大吧?怪隻怪我的群莉不懂事,不過,她還是有眼光,看上你。你就替我多管教她吧,那丫頭強得很。她去美國是偷著跑去的,走都沒跟我打招呼,你說她主意大不大?“桂香現在說起來都一肚子氣。


    ”的確很倔。我這麽多年無論怎麽勸,都不願意跟我生個孩子。在香港我見到她的兒子呂程了,很懂事,都是個小男子漢了呢。再有多麽令她傷心的過去,也應該過去了呀,你說呢?“蕭乾直奔主題。


    桂香的眼神立即黯淡了,默默地端起麵前的咖啡。她心裏在煎熬,她知道,群莉一定沒把切了子宮、不能懷孕的事情告訴蕭乾,那麽自己就不能說。


    ”呂程一直都是邱楓幫著帶,一口群莉的奶都沒喝過,她還有什麽好傷心的。“桂香憤憤地說。


    聽丈母娘提到邱楓,蕭乾不禁說到自己去經濟係找過邱楓,聽說去江西辦什麽案子了,可她又不是學法律的。


    ”什麽案子呀,是我們學校一個教師,教剪紙,也是民俗學會的會員。之前是一個農村人,她丈夫在一個村辦企業裏受了工傷,成了植物人。這個叫金鳳的女子就一直自己帶著兩個兒子,到北大來當老師以後,日子才好了,兩個兒子也在北京上了私立的學校。她去法院上訴要跟植物人丈夫離婚,誰想這男人醒過來後就家暴金鳳,現在金鳳已經過世一周了。邱楓他們兩口子去江西就是幫著料理後事,再到村裏做調查。我那個女婿呂一鳴,嗷,就是呂程他爸爸,那可是個社會活動家呢,筆頭子可厲害啦。“ 桂香說起呂一鳴禁不住嘴角上翹,讚不絕口。


    蕭乾聽見丈母娘當了自己的麵稱呂一鳴“女婿”,心裏很不舒服。桂香看出了蕭乾的心思,她微微一笑。


    “你別誤會啊,呂一鳴後來娶了邱楓,邱楓一直把呂程帶大,呂程一直叫邱楓媽媽,我認下邱楓這個女兒,她的愛人呂一鳴自然就是我的女婿啦。”桂香臉上的笑感染著蕭乾。


    “一個女人把別人的孩子從小帶大,聽上去很偉大,可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呢?”蕭乾的眼神中有一種急切。


    蕭乾整宿失眠,不是因為群莉不在身邊,而是因為丈母娘桂香的話,從她口中講出邱楓當年對群莉的嗬護,那種幸福、滿足,讓蕭乾羨慕。世上真的有無私的人,就像邱楓,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一個孤兒------ 蕭乾改變了計劃,他決定去江西,作為一名律師他對那個被家暴致死的、教剪紙的金鳳產生了興趣,尤其她上訴跟植物人丈夫離婚的舉動。


    他當然想到會在江西遇見呂一鳴,但他還是請求桂香帶他去一趟江西。第二天,他們一起出發奔赴江西。桂香是剛剛從那裏回京,她一路護送童教授回京,童教授因金鳳的去世悲痛,更多的是傷心。為失去一位文化傳承者,更因為社會流弊、封建殘餘的猖狂。


    一路上,桂香看不出蕭乾有一絲一毫的焦急,心想:他一定沒跟群莉聯係。桂香幾乎整晚都在給群莉打電話,可是不在服務區,她等到早上給餘暉打去電話,才知道群莉早就離開了餘震的家。桂香想問問蕭乾多久沒給群莉打電話了,但看看這個女婿一路上舉著照相機劈裏啪啦地照,唯恐漏下什麽景色一樣,她也就欲言又止了。


    群莉何嚐不想回北大參加百年校慶,但她知道如果餘震知道自己是去北大,他也會鬧著要去,於是她隻能親自陪餘震父子回成都。一路上餘震不停地批評著紐約,地鐵裏髒亂,小偷多,飯難吃,人多、車多,黑人多而且他們身上的味道噎死人,幹脆說沒一點兒他看得上的。


    他大放厥詞的樣子讓群莉作嘔,感覺他身上不再有一點兒英雄氣概。現在的他身上隻能看到庸俗,從他口中隻能聽到無休止的抱怨。群莉真不敢想,這樣性情乖張的餘震,他的老父親還能忍受多久?群莉逮著機會勸過老人家。


    “不要總依順著餘震,這樣他隻會越來越蠻橫,您老一個人怎麽受得了?”群莉的語氣裏滿是焦慮。


    可餘暉的回答讓群莉越發膽顫心驚。


    “唉,咋個辦嘛,兒子是我生的,也是我不讓他高考,非讓他去當兵的。我也隻能自己遭罪了。就不知道我走了,丟下他一個人該咋辦。我也是能多挨一天是一天呐。”餘暉渾濁的眼神看了讓人心酸。


    到了天府機場,群莉說和他們父子吃過飯就買票回去了,還有工作。餘震一聽,立刻火冒三丈。


    “你說啥子?老子跑了上萬裏去美國那個鬼地方找你,你不讓老子進你的家門。現在到了老子的地盤,老子要你跟我們一起回家,你要是現在扭頭回去就是看不起老子。”餘震脖子上的青筋都隆起像樹枝一樣。


    群莉本來想,蕭乾說無論如何不能讓餘震認識他們小粵港的家,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又會跑來。群莉覺得蕭乾說的有道理,就讓他一個人先去北京,自己親自送餘震父子回成都,抓緊時間也能趕上校慶慶典。現在麵對餘震如此無禮,群莉也不想再忍耐了。


    “餘震,多年前我們是同班同學,再後來你為國為民犧牲自己,我敬你是英雄。可你看看你現在,連你自己的父親都不尊重,你就是個狗熊。如果你再不能獨立,不懂得尊重自己和身邊的人,我這輩子都看不起你。”群莉說完扭身就走。


    群莉出了天府機場,並沒有立即買票。當晚,她悄悄到了餘震家的樓下,看見三層的樓上燈亮著,她稍微放心了些。


    群莉一個人從成都走到新都,再繼續向前,她要去看雪山。要去尋找多年前和父親、弟弟一起走過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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