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卻將他攔住了,也有句話交代:“燕紅真的做了尼姑,還倒罷了,如果留發還俗,她不要夢想嫁姓龔的。”


    顧千裏不理他,冷笑著走了。隨即估算了一下楊二所墊的費用,不會超過四百兩。如數送去,果然拒收,顧千裏亦就照原來的辦法,捐了給育嬰堂,請那裏的司事,寫封道謝的信給楊二,瓜葛已了。


    這筆錢是顧千裏代墊的,他在信中問龔定庵,原來的房子是不是還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於燕紅的下落,他一時無法打聽,但如說去了杭州,龔定庵打聽起來要比他來得方便,又說:“兄如接得家報,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顯然,顧千裏的意思是,燕紅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雲。不過龔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願明言,僅作暗示?


    這樣轉著念頭,便急急拆閱杭州的來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雲的信中,根本沒有提到燕紅。


    會到哪裏去了呢?龔定庵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暫且拋開,全力去進行請假回南的事。


    這一回龔定庵找了一個一定有用,但非萬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龔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現任大理寺正卿。龔定庵與他的這位老叔雅俗有別,氣味不投,但畢竟是叔侄,所以龔定庵如有所求,隻要開口,龔守正總不會使他失望,但附帶的一番規誡,往往是龔定庵聽不進去的,所以非到萬般無奈,他不願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談到回南的話,龔守正說,“你裝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幾位中堂麵前說一說。”


    “是。”


    “你這一次的闈作,我看了。”龔守正說:“策論類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須知當今之世——”


    龔定庵心想,又要長篇大論開教訓了!好在心理上已有準備,硬一硬頭皮忍受。幸而有客來拜,打斷了龔守正的話。


    這個客人是龔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銳,現任內閣學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複命以後,有些土產分贈同年至好,特為親自送來。


    龔定庵跟王銳也很熟,當然要留下來陪客。談到一路的見聞,王銳說道:“定庵,揚州有個故事,倒是你的詩材,有個孝廉公,姑隱其名,一天去看曾賓穀——”


    曾賓穀單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館未曾留館,改為戶部主事,不久派為軍機章京,頗得和的賞識,升為員外郎以後,以京察一等,外放兩淮鹽運使,由六品超擢為三品,不但是難得的異數,而且得了個有名的肥缺,一時不知羨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會做官,兩淮鹽運使一當十五年,到嘉慶十二年才調為湖南按察使,再轉湖北,調升廣東藩司,貴州巡撫,嘉慶二十四年丁憂,服闋起複,已是道光紀元,授為兩淮鹽政。舊地重遊,駕輕就熟,公事上應付裕如,閑下來的工夫,開筵演劇,看花賦詩,逍遙得很。


    這天有個王銳“姑隱其名”的“孝廉公”——舉人登門,一開口要賞五百兩銀子,這種打秋風的情事,在曾燠一個月總有三四回,大小都要應酬。但這一回數目太大,而且言語之間,不甚客氣,曾燠聽了其他清客的建議,認為一個舉人沒有什麽了不起,不該如此狂妄,以斷然拒絕為宜。


    向來寒士打秋風,往往先投以一詩或者恭維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夠打動對方,可獲厚贈。獨獨此一恃才傲物的舉人,打算看曾燠所贈多寡,獻詩為報,哪知分文無有,當然大為憤怒,但仍舊送了一首詩。


    “這首詩是七律,可想而知,不會有好話,其中最惡毒的是,有這樣一聯:‘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樂老臣心’。”王銳看著龔守正問道,“年兄,曾賓穀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說呢!”


    “上句明明是說他諂媚和,才能由員外一躍而為兩淮鹽運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如何弄權。下句是罵他隻知享樂,不理公務。”龔守正搖搖頭說,“如果有言官跟曾賓穀過不去,光拿這兩句詩作題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這就是另一類的文字獄了!”王銳轉臉又說,“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詩材?”


    “文字可以賈禍,亦可以使他人被禍,所以下筆總宜謹慎。”龔守正擺出叔父的麵孔,告誡侄子,“定庵,你應該引以為誡。”


    “本來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詩,”龔定庵說,“聽二叔這一說,嚇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緊,不要緊!”王銳急忙說道,“你是捷才,詩想必已經有了,念來聽聽。”


    “詩還沒有,不過意思有了。”龔定庵略一沉吟,朗聲念道,“‘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道恩怨屬名流。’”


    “好!”王銳脫口稱讚,“起句得勢。”


    龔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遊。’”


    “‘牢盆狎客’可解,”王銳問道,“‘團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為鹽的器具,稱為“牢盆”,這個典故出自漢書上,“牢盆狎客”是指兩淮鹽運使衙門的“篾片”,至於“團扇才人”,龔定庵另有解釋。


    “我們杭州有個陳雲伯,王世叔想來必有所聞?”


    “就是那個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歡收女弟子,以一門風雅自炫的陳雲伯?”


    陳雲伯的沽名釣譽,目的是希望見重於東南的大吏,以期升官發財。龔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門下,頗能說得上話的“牢盆狎客”。他有個別名叫做“團扇詩人”,龔定庵特意將“詩”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時亦兼寓有不承認他是詩人的用意在內。


    等他說明了緣由,王銳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頗難作對,天生有個‘團扇才人’可用。請教第二聯,一定是好的。”


    由於他的讚賞,龔定庵便不敢馬虎,故意逗龔守正跟他說些閑話,構思已成,且先不說,直到王銳再一次催問時,他才開口。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好!合當浮一大白。”王銳舉杯一飲而盡。


    龔定庵陪了一杯,龔守正亦不斷點頭,表示稱許。


    “這一聯情詞兩勝,意思甚新,似乎從來沒有人說過,音節嘹亮而沉鬱,真是好詩。”


    “老世叔謬獎至甚,實在不敢當。”


    “不必客氣,”說著,他停箸凝視,等候結句。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體味。”


    事實上是王銳覺得頗為費解,希望龔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釋。可是他卻微笑不言,隻起身將他的這首詩錄了下來,加上一個“有感”的題目,添上一句客氣話,送了給王銳,請他“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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