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諾,你還好吧?”莫爾蒙司令皺眉問。


    “好吧?”他的烏鴉呱呱,“好吧?”


    “大人,我很好。”瓊恩撒了謊……還特意大聲,仿佛這樣可讓謊言成真。“您呢?”


    莫爾蒙又是眉頭一皺。“有個死人想殺我,你覺得我能好到哪裏去?”他抓了抓下巴。由於長長的灰胡子被火燒到,他便把胡子給割了。新長出來的白短須使他看起來不僅醜陋了些,老上許多,更顯得脾氣躁。“說實話,你的氣不太好,手怎麽樣了?”


    “正在複原。”瓊恩自己綁了繃帶的手指給他看。扔那堆窗簾所帶來的灼傷比他預期中嚴重許多,現在他的右手臂滿了絲繃帶,一直綁到手肘。當時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之後才開始痛。他裂開的紅皮膚內出,一個個嚇人的充血泡布滿指間,大得像蟑螂似的。“學士說會留下疤痕,但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礙。”


    “手上有疤沒關係,在長城這兒,你大多時候都會戴手套。”


    “大人,您說的是。”困擾瓊恩的不是疤痕,而是其他的部分。伊蒙師傅給他喝了罌粟花奶,但即便如此,手依舊痛得要命。起初他感覺自己的手仍然著火,夜燒個不停,惟有將之裝滿陳雪和碎冰的盆子裏才能稍減痛。瓊恩在上痛難耐,翻滾哀嚎的模樣,隻有白靈知,為此他暗自感謝天上諸神。可等他真的了,他又會作夢,這些夢比手傷還可怕。在夢中,和他廝殺的屍不僅有藍眼睛和黑手掌,更有父親的臉,他可不敢把這個告訴莫爾蒙。


    “戴文和哈克昨晚回來了,”熊老說,“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沒找到半點你叔叔的蹤跡。”


    “我知。”昨晚瓊恩拖著子去大廳和朋友們共晚餐,當時大家談論的都是遊兵失敗的搜查行。


    “你也知,”莫爾蒙咕噥,“怎麽大家什麽都知?”他也沒期待答案。“看來,總共就那麽兩個……東西。不管他們是什麽,我絕對不承認他們是人。感謝天上諸神。要是再多幾個……唉.還是別去想的好。隻是我這老骨頭有預感,以後遲早會再碰上,伊蒙師傅也這麽說。冷風起,夏將盡,前所未見的寒冬即將來臨。”


    凜冬將至。對瓊恩而言,史塔克家的箴言從未如此森,如此充滿不祥之氣。“大人,”他遲疑地說,“聽說昨晚又來了一隻鳥兒……”


    “是有這麽回事。怎樣?”


    “我想知有沒有我父親的消息。”


    “父親!”老烏鴉在莫爾蒙肩上走來走去,頭上下擺,嘲地,“父親!”


    司令伸手想捏住它的長,但烏鴉跳上他的頭,拍拍翅膀,飛過房間,停在窗戶上。“就隻會吵鬧搗蛋,”莫爾蒙咕噥著說,“烏鴉通通這副德行,真不知我養這隻討人厭的鳥做什麽……如果有艾德大人的消息,你覺得我會不你來麽?無論你是不是私生子,你畢竟是他的親生骨。信上說的是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的事。他似乎被從禦林鐵衛裏給革職了。他們把他原先的席位給了那條黑狗克裏岡,現在賽爾彌正被通緝中,罪名是叛。那些蠢才派了幾個衛士去拿他,結果他宰了兩個後逃走了。”莫爾蒙哼了一聲,他對那些派都城守衛去對付像無畏的巴利斯坦如此武藝超凡的人的看,溢於言表。“我們這兒森林裏有白鬼影,城裏麵有不安分的死人行走,結果坐在鐵王座上的竟是個小頭!”他語帶嫌惡地說。


    烏鴉尖聲怪笑:“小頭!小頭!小頭!小頭!”


    瓊恩記得熊老對巴利斯坦爵士寄予厚望,如果連他都失勢,那莫爾蒙的信還有什麽機會上達王呢?他不手指,劇痛卻立即從傷口炸裂開來。“那我妹妹呢?”


    “信上既沒提到艾德大人,也沒說他女兒的事。”他有些惱火地聳聳肩。“說不定他們本就沒收到我的信。雖然伊蒙師傅送了兩份抄本,也派他最好的鳥兒帶去了,可這種事誰說得準呢?我看八成是派席爾懶得回信。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然更不會是最後一次。恐怕對君臨那些人而言,我們什麽也不是。他們隻肯告訴我們他們想讓我們知的事,而這些事少得可憐!”


    你也隻告訴我你想讓我知的事,這些事還更少呢,瓊恩忿忿不平地想。羅柏已經號召封臣,率軍南,卻沒有人告訴他……後來還是念信給伊蒙學士聽的山姆威爾·塔利當天夜裏偷偷跑來找他,一邊輕聲細語,一邊懺悔自己不該這麽做。可想而知,他們一定是認為他兄弟的戰爭與他無關。然而這卻比其他所有事更教他煩心。羅柏正騁沙場,他卻坐困愁城。無論瓊恩如何寬自己:如今他的職責所在是與新弟兄們共同防守長城,他依舊覺得自己像個懦夫。


    “玉米!”烏鴉又起來,“玉米!玉米!”


    “噢,給我閉。”熊老告訴它。“雪諾,伊蒙師傅估計你的手多久可以複原?”


    “快了。”瓊恩回答。


    “那敢好,”莫爾蒙司令拿出一把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那劍有著黑金屬鑲銀邊的鞘。“喏,到時候你就用這個。”


    烏鴉振翅而下,停在桌上,昂首闊步地朝劍走去,一邊好奇地歪著頭。瓊恩猶豫了一下。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他一點頭緒都沒有。“大人,這是?”


    “之前那場火把劍柄圓頭的銀給熔掉了,護手和劍柄也被燒毀,唉,皮革和木頭,不燒才有鬼。至於劍本嘛……你得用熱一百倍的火才能傷到劍。”莫爾蒙把手一揮,連劍帶鞘推過糙的橡木桌麵。“我把其餘的部分重新打過了。拿去吧。”


    “拿去吧!”烏鴉得意洋洋地附和,“拿去吧!拿去吧!”


    瓊恩僵地伸手拿劍。他用的是左手,因為右手不但綁了繃帶,而且傷口未愈,不甚靈活。他小心翼翼地將劍從鞘裏出,舉到眼前。


    劍柄尾端的圓球是一塊淡白的石頭,還加了鉛以平衡劍的重量,圓球雕刻成一隻咆哮狼頭的模樣,眼睛是兩小片紅榴石。劍柄裹著又黑又的新皮,未經汗漬和血沾染。劍則足足比瓊恩慣用的劍長了半尺,前端極尖,既能刺擊,亦可揮砍,上麵開了三深深的血槽。“寒冰”是名副其實的雙手劍,這把則是一手半,有時也稱為“長柄劍”。這柄狼劍似乎比他以前用過的劍都輕。瓊恩輕轉劍,看到澤沉暗的鋼劍曆經千錘百煉所留下的波紋。“大人,這是用瓦雷利亞鋼鍛鑄的劍。”他訝異地說。父親以前時常讓他把“寒冰”,所以他知這外觀和手感。


    “沒錯。”熊老告訴他,“這是我父親的劍,是我祖父傳給他的。這把劍在莫爾蒙家族父子相傳了五百年,我年輕時也用這把劍,後來我穿上黑衣,便將它傳給兒子。”


    他將傳給兒子的劍給了我,瓊恩簡直不敢相信。劍刃極度平衡,鋒芒一遇光線,立即熠熠發光。“您的兒子——”


    “我兒讓莫爾蒙家族蒙上恥辱,但他逃亡之前,倒還懂得留下這把劍。我妹妹把劍送還給我,然而每當見到它,就讓我想起喬拉的事,所以我把劍收起來,子一久也就忘了,直到這回在我臥室的灰燼裏找到它。原本劍柄尾端是個銀製熊頭,不過因為經年累月的磨損,早已辨認不出。你用的話,我想白狼比較適合。正好我們工匠裏麵有個不錯的雕刻師傅。”


    當瓊恩還在布蘭那個年紀的時候,也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夢想著將來出一番大事業。雖然每次白夢的細節都不同,但他總想像自己救了父親一命,事後艾德公爵宣布瓊恩已經證明了自己是真正的史塔克傳人,並將“寒冰”到他手中。即便在當時,他也知這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笑,私生子是絕不可能繼承家傳寶劍的。如今想起這些,他卻覺得羞恥。奪走自己兄弟的繼承權,這算什麽?我沒資格接受這把劍,他心想,一如我沒資格繼承“寒冰”。他灼傷的手指,感覺到皮膚底下深層的痛楚。“大人,您讓我受寵若驚,可是——”


    “小子,少跟我‘可是’。”莫爾蒙司令打斷他。“若不是你和你那頭狼,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你不僅勇敢……更重要的是,你的腦筋得快。沒錯,天殺的,就是用火!我們早該知,早該想起來。古時也曾有過長夜之劫,唉,八千年雖然久了點……可若是連守夜人都不記得,還有誰會記得呢?”


    “誰會!”聒噪的烏鴉跟著,“誰會!”


    那天晚上,諸神確是聽見了瓊恩的祈禱;屍鬼的衣服一著火,瞬間便被烈焰吞噬,仿佛它的皮膚是蠟油,骨頭是柴。瓊恩隻需閉上眼睛,依然可以見到那屍踉蹌著走過書房,四碰撞家,揮舞雙臂拍打火焰的景象。縈繞心頭久久不去的是那張臉:四周為火圍繞,頭發燃如稻草,壞死的肌一塊塊熔解落,出下麵的顱骨。


    不管驅使奧瑟的是何種惡魔力量,都已被烈火趕走;他們在餘燼堆裏找到的那團扭曲東西,隻不過是烤熟的人和燒焦的骨頭罷了。然而在他的噩夢裏,它又再度到來……這次冒火的屍頭上生著艾德公爵的容貌。焦黑爆突的是父親的皮膚,如結凍眼淚般下臉頰的是父親的眼睛。瓊恩不明白為何會做這種夢,也不了解這代表的意義,他隻是嚇壞了。


    “一劍換一命,夠便宜了。”莫爾蒙總結。“快拿去,別再跟我囉唆,聽懂了沒?”


    “是,大人。”瓊恩的手指摩著柔的皮革,這把劍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望他的掌。他明白,這是莫大的榮耀,他也的確非常感,可是……


    他不是我父親,這個念頭毫無預警地躍上瓊恩心頭。艾德·史塔克公爵才是我父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無論別人給我多少把劍,我都不會變。但他怎麽能對莫爾蒙司令說他夢想的是另一個人的劍呢……


    “我也不想聽什麽客套話,”莫爾蒙,“所以把謝都省了罷。用實際行證明你珍惜它,比說多少廢話都管用。”


    瓊恩點點頭。“大人,這把劍可有名諱?”


    “以前是有的。名‘長爪’。”


    “長爪!”烏鴉大,“長爪!”


    “長爪,好名字,”瓊恩試著揮砍了一下。雖然左手持劍,難看又笨拙,但寶劍仿佛憑著自己的意誌劃破空氣。“狼和熊都有爪子。”


    熊老聽了似乎很高興。“我也這麽想。我看你得把劍背在背後。這劍太長,沒佩在際,至少在你再長高個幾寸之前是這樣。還有,你好好練習一下雙手攻擊。等你的手傷痊愈,可以找安德魯爵士教你幾招。”


    “安德魯爵士?”瓊恩不記得這個名字。


    “安德魯·塔斯爵士。他正從影子塔趕來,他是我們新任的教頭。艾裏沙·索恩爵士昨天早上到東海望去了。”


    瓊恩放下劍。“為什麽?”他傻傻地問。


    莫爾蒙哼了一聲。“你以為呢?當然是我派他去的。他上帶著傑佛·佛花被你那白靈斷的手。我命令他搭船去君臨,將手呈報給那小鬼頭王看看,這總該引喬佛裏的注意吧……何況艾裏沙爵士出既好,又是正式冊封的士,朝廷裏也有舊識,應該不至於像其他穿黑衣的‘烏鴉’弟兄般受到冷落。”


    “烏鴉!”瓊恩覺得烏鴉的口氣有些憤慨。


    “總之呢,”總司令不理會烏鴉的抗議,續,“如此一來你和他就自然隔開了幾千裏,也不顯得我偏袒。”他伸出一指頭指著瓊恩的臉。“但是,別以為這代表我讚同你在大廳裏胡來。勇氣雖然可以彌補相當程度的愚蠢,但無論你幾歲,都不是小孩子了。這是把成年人的劍,也隻有成年人才配用它。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是,大人。”瓊恩把劍收回鑲銀邊的劍鞘。雖說這並非他夢想的劍,但依然是件貴重的禮物,而將他自艾裏沙·索恩的惡意侮辱之中釋放出來,更是高貴之舉。


    熊老下巴。“我都忘記剛長出來的胡子有多了。”他說,“唉,也罷。你的手能工作麽?”


    “可以,大人。”


    “那敢好。今晚會很冷,我要喝點加料的熱葡萄酒。幫我找瓶紅的,不要太酸,香料也別省。還有,你去跟哈布說,他要是敢再給我送煮羊來,我就把他給煮了。上次的後整個是灰的,連鳥都不吃。”他用拇指搓搓烏鴉的頭,鳥兒發出一聲滿足的咕嚕。“你去吧,我還有事要忙。”


    他佩著寶劍走下高塔樓梯,站在壁龕裏的守衛微笑著看他。“真是把好劍。”其中一人說。“雪諾,得漂亮,”另一個人告訴他。瓊恩自己也對他們微笑,然而他心底卻沒有笑意。他知自己應該高興,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的手隱隱作痛,口中有憤的,可他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對誰生氣,或是為何生氣。


    如今莫爾蒙總司令改住王塔,瓊恩出塔時,發現五六個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麵。他們在穀倉門上掛了個箭靶,裝作練習箭,但他一眼就知他們別有企圖。他前腳剛落地,派普便:“嘿,快過來讓咱們瞧瞧吧!”


    “瞧什麽?”瓊恩說。


    陶德溜過來。“當然是你的紅囉,還有什麽?”


    “那把劍啦,”葛蘭說,“我們想瞧瞧那把劍。”


    瓊恩用充滿責難的眼光掃視他們。“原來你們都知。”


    派普嘻嘻笑:“我們可不像葛蘭那麽笨。”


    “你明明就笨,”葛蘭持,“你比我還笨。”


    霍德有些歉疚地聳聳肩。“劍尾的圓球是我和派特一起雕的,”這位工匠說,“紅榴石則是你朋友山姆從鼴鼠村帶回來的。”


    “我們知得比那更早哩,”葛蘭說。“路奇在唐納·諾伊的鍛爐那邊幫忙,熊老拿燒壞的劍去的時候他剛好在場。”


    “快把劍拿出來!”梅沙持。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拿劍來!拿劍來!拿劍來!”


    於是瓊恩出長爪,左右旋轉,讓他們好好欣賞。長柄劍在蒼白的光下閃著暗而致命的光澤。“這是瓦雷利亞鋼呢。”他嚴肅地表示,努力裝出應有的快樂和驕傲。


    “我聽說,從前有個人有把瓦雷利亞鋼打的剃刀,”陶德說,“結果他刮胡子的時候把頭給剃掉了。”


    派普嘿嘿一笑。“守夜人雖有幾千年曆史,”他說,“但我敢打賭,咱們雪諾大人肯定是頭一個把司令塔給燒掉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連瓊恩也忍俊不。其實他引起的那場火,並未當真燒毀那座實的石砌高塔,隻是把塔頂兩層樓的所有房間,也就是熊老的居所,給燒得一二淨。大家對於損失倒是不以為意,因為這場大火同時也燒毀了奧瑟的殺人死屍。


    至於那個生前做傑佛·佛花,原本是遊兵,後來隻剩一隻手的屍鬼,也被十幾個弟兄剁成碎片……然而它卻先殺死了傑瑞米·萊克爵士及其他四人。傑瑞米爵士本已砍下它的頭,可依舊沒能阻止無頭屍鬼拔出他的匕首,深深入他的肚。遇上早已死亡,怎麽也不會倒下的敵人,無論力量還是勇氣都沒有太大用;武器和護甲,所能提供的保護也殊為有限。


    這個悲慘的念頭,使得瓊恩原本脆弱的心緒更加惡劣。“我要去找哈布,請他安排熊老的晚餐。”他唐突地對大家宣布,然後將長爪劍鞘。他知朋友們是一番好意,可惜他們不懂。這實在不能說是他們的錯:他們用不著麵對奧瑟,沒有親眼目睹那雙死人藍眼的慘白光芒,沒能感受到死人黑手指的冰冷,自然更不關心三河域的烈戰事。既然如此,又怎能期望他們了解呢?他唐突地轉,悶悶不樂地大步離去。派普在後他,但瓊恩沒有理會。


    火災之後,他們讓他搬回傾頹的哈丁塔,住在他以前那間舊石室裏。當他回到房間,白靈正蜷在門邊覺,但它一聽見瓊恩的靴子聲,便抬起頭來。冰原狼的紅眼睛比紅榴石還要沉暗,比人眼更睿智。瓊恩蹲下來,它的耳朵,給它看劍尾的圓球。“看,是你呢。”


    白靈聞聞石雕,伸出頭了一下。瓊恩微笑著告訴小狼:“榮耀歸你所有。”突然間,他回想起自己在晚夏的雪地裏找到它的經過。當時他們帶著其他小狼正要回去,可瓊恩聽見了別的聲音,回頭看去,隻見雪地裏的它一白,幾乎無從分辨。“它就孤一個,”他心想,“離兄弟姐妹遠遠的。它與眾不同,所以被它們趕走。”


    “瓊恩?”他抬起頭。兩頰通紅的山姆威爾·塔利站在麵前,局促不安地發抖,全裹在厚重的皮鬥篷裏,仿佛即將入冬眠。


    “山姆,”瓊恩起。“怎麽了?你也想看看那把劍麽?”既然大家都知,山姆自然不例外。


    胖男孩搖搖頭。“我曾經是我父親的寶劍傳人,”他悲戚地說,“那把劍‘碎心’。藍大人讓我拿過幾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劍是用瓦雷利亞鋼鑄成,美麗異常,也鋒利異常,我怕會傷到妹妹們。現在狄肯是它的傳人了。”他在鬥篷上手汗。“我……嗯……伊蒙師傅要見你。”


    還不到換繃帶的時間。瓊恩狐疑地皺眉質問:“他找我做什麽?”看著山姆可憐兮兮的模樣,答案已經不問自明。“你跟他說了,是不是?”瓊恩,“你跟他說你告訴我了。”


    “我……他……瓊恩,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問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他本就知,他看得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的眼睛早就瞎了。”瓊恩口氣嫌惡地大嚷,“我自己認得路。”說完,他徑自走開,留下目瞪口呆的山姆站在原地發抖。


    伊蒙學士正在鴉巢裏喂渡鴉,克萊達斯提著一桶片,跟著他在籠子間行。“山姆說您有事找我?”


    學士點點頭。“是我的意思。克萊達斯,請把桶子給瓊恩,或許他願意好心地幫我個忙。”駝背紅眼的弟兄將桶子遞給瓊恩,隨後趕忙下梯子。“隻管把丟籠子,”伊蒙指點他。“鳥兒自己明白。”


    瓊恩將桶子換到右手,左手伸血紅的塊。鴉群見狀,紛紛發出嘈雜的尖,在鐵欄裏飛來飛去,拍漆黑如夜的翅膀擊打著金屬鳥籠。被切成比指節大不了多少的小碎塊,他抓起滿滿一把血紅片丟籠中,尖和振翅聲立刻愈演愈烈。兩隻型較大的渡鴉為了爭奪一塊上好的,彼此廝打起來,一時之間羽紛飛。瓊恩趕忙又抓一把,丟給其中一隻。“莫爾蒙大人的烏鴉喜歡吃果和玉米。”


    “那是隻很罕見的鳥,”學士:“大部分的烏鴉雖然也吃穀子,但還是偏好類。這不光能讓它們強壯,恐怕它們生就嗜血。在這點上,它們和人類倒是像……所以,和人一樣,烏鴉的個也不全然相同。”


    瓊恩接不上話,隻好繼續丟,不納悶自己為何會被找來。也罷,等老人家覺得時機適當,自然會告訴他。伊蒙學士這個人可是催不得的。


    “鴿子雖然也可以訓練來遞送訊息,”學士續,“但我們用來送信的渡鴉不僅強健,型大,膽子壯,聰明得多,遇上老鷹也更有能力自衛……然而渡鴉黑,又以屍為食,因此有些信仰虔誠的人憎恨它們。你可知,‘受神祝福的’貝勒曾試圖用鴿子全麵取代渡鴉?當然,他沒有成功。”老師傅麵微笑,將那雙白盲眼轉向瓊恩。“隻有守夜人比較喜歡渡鴉。”


    瓊恩的手指浸在桶子裏,血淹及腕。“我聽戴文說,人也把我們做烏鴉。”


    “烏鴉是渡鴉的可憐遠親。它們是一黑羽的乞食者,向來受到誤解,遭人怨恨。”


    瓊恩真希望自己能清楚他到底在講些什麽,以及其中緣由。渡鴉和鴿子與他何?如果老人家有話要說,為何不肯直截了當?


    “瓊恩,你可曾想過,為何守夜人不娶也不生子?”伊蒙學士問。


    瓊恩聳聳肩。“我沒想過。”他又丟了些碎。此時他的左手已經沾滿黏血漬,右手則因木桶的重量而隱隱作痛。


    “隻因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為所困擾,”老師傅自問自答,“是榮譽的大敵,更是責任的大忌。”


    瓊恩覺得不太對勁,但他沒說什麽。老學士年逾百歲,在守夜人軍團裏德高望重,他沒資格去反駁他。


    老人家似乎察覺了他的不以為然。“瓊恩,你告訴我,假如有這麽一天,你的父親大人必須在榮譽和他所的人之間做出抉擇,你想他會怎麽做?”


    瓊恩遲疑了。他想說艾德公爵絕對不會做出有損名譽的事,即使為了也不例外。然而他心中卻有個狡詐的聲音在悄悄低語:他有個私生子,這有何榮譽可言?還有你親,他負起過對她的責任嗎?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肯講!“他會做他該做的事,”他刻意拖長音調,借此掩飾自己的猶豫不決。“不管那是什麽。”


    “那麽,艾德大人是萬裏挑一的人才。多數人不若他這麽強。跟女人的相比,榮譽算得了什麽?當你懷抱初生幼兒……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責任又算得了什麽?不過都是虛幻,都是空談罷了。我們為凡人,天上諸神使我們有能力去,那是對我們最美好的恩賜,卻也是我們最深沉的悲哀。”


    “守夜人軍團的創建者深知他們的勇氣是守護王,抵抗北方黑暗勢力的惟一屏障。他們深知自己不能分神他顧,否則決心必將搖,所以他們誓不娶,誓不生子。”


    “然而人皆有父,皆有兄弟姐妹。他們來自紛爭不斷的大小王,也深知時局雖改,人終究不變。於是他們立下誓言:守夜人守護王,但絕不參與其中任何戰役。”


    “他們恪守誓言。當伊耿殺死黑心赫,奪其王的時候,赫的兄弟正是長城守軍總司令,手下有一萬兵,但他沒有出兵。當七大王依舊是七分立的年代,任何一個時代,至少都有三四個家彼此戰,但守夜人沒有參戰。當安達爾人渡海而來,橫掃先民諸,這些死去王的子孫們依舊奉誓不渝,守崗位。千百年來,始終如一,這便是榮譽的代價。”


    “當一個人無所畏懼時,即便懦夫也能展現不輸於人的勇氣。當我們毋需付出代價時,自然都能盡忠職守。行走在這條榮耀的大上,似乎是那麽地容易。然而每個人的生命中遲早會遇到考驗,那便是他必須抉擇的時刻。”


    有些渡鴉還在吃,細細的絲懸掛在長喙邊,不住搖晃。大多數烏鴉似乎都看著他。瓊恩能感覺每一雙細小的黑眼停在他上的重量。“如今就是我要抉擇的時刻……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伊蒙師傅轉過頭,用那雙瞎了的白眼“看”著他,仿佛可以看透他的心。瓊恩覺得自己赤的,什麽都藏不住。他不自地兩手起桶子,把剩下的碎全倒籠裏。條和血,四飛濺,渡鴉紛紛振翅散開,瘋狂尖。作快的在空中叼住條,貪婪地大口吞咽。瓊恩鬆開手,任由空桶“哢啦”落地。


    老人伸出一隻枯槁而遍布斑點的手,放在他肩上。“孩子,這很痛苦,”他輕聲說,“噢,可不是嘛,做出抉擇……總是痛苦的。現在如此,以後依然。我知。”


    “不,你不知。”瓊恩苦澀地說,“沒有人知。就算我是他的私生子,他依舊是我父親……”


    伊蒙師傅歎:“瓊恩,我剛才告訴你的,你難都沒聽去?你難認為自己是第一個經曆考驗的人嗎?”他搖搖蒼老的頭,那是個虛弱得難以形容的作。“天上諸神為我的誓言設立過三次考驗。一次在我年幼,一次我正值壯年,最後一次則在我步入老年之後。那時我已年老衰,視力漸弱,然而麵臨的抉擇如同第一次那般殘酷。渡鴉從南方帶來我家族滅亡的消息。黑的翅膀,黑暗的消息。我的親人死亡、名聲掃地、景況淒涼。但我這個虛弱的瞎眼老人能做些什麽呢?我像是繈褓中待哺的嬰兒一般無助,可一旦想到自己坐在這裏,置事外,聽任他們殺害我弟弟可憐的孫子,他的曾孫,還有那些無辜的孩兒……”


    老人眼中晶瑩的淚,讓瓊恩驚駭得不能言語。“您究竟是誰?”他近乎恐懼地輕聲問。


    那雙老邁的微微牽起,出一張無牙的。“不過就是個自學城畢業,立誓為黑城堡與守夜人奉獻心力的學士罷了。在我的組織裏,每當我們立下誓言,戴起項鏈之時,便須拋棄原有的家族姓氏。”老人掛在自己削瘦脖子上的項鏈。“我的父親是梅卡一世,在他之後,我的弟弟伊耿代替我繼承王位。我的祖父為我取名伊蒙,用以紀念士伊蒙王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或者他的父親,看你相信哪個版本的故事。我原名……”


    “伊蒙……‘坦格利安’?”瓊恩簡直不敢相信。


    “都是過去的事,”老人說:“過去的事了。所以,瓊恩,你看,我的確是明白你的感受……正因為明白,所以我不會要求你留下或是離開。你必須自己做出這個抉擇,然後一輩子與之相伴,就像我一樣。”他的聲音隻剩囈語。“就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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