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東口,往前一個寬敞的鎮子便是陳倉了。一般而言,踏足這裏也就等於踏足了西都境內。


    經過兩日奔波,六爺提議先在這裏修整半日,當然主要也是他想洗漱一下換身幹淨衣物。我自然是沒什麽異議。


    陳倉,雖說是個鎮子但從規模和建築占地來說,不比最富碩的劍南道某些城鎮要差。也是古時候最貼近政治中心的地方,算是副城之一。


    在這裏,基本上能買到需要的一切東西,當然,具體價格得看地緣位置。


    從這裏,我已經很明顯的感覺到六爺身後那個黑色勢力的影響了。從我們進城,一路上不少商鋪,路人紛紛把目光轉向這裏,恐怖的是,這些人並沒有包含任何禍心,相反,前來交接的一些人和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有過接觸,看來應該是安插在路上的負責暗地裏保護的。


    我的目光從簾布那邊移開,心裏嘖嘖道“半條街都是自己的人,這能沒有安全感嗎?”


    對麵的六爺眯著眼睛似在假寐,他這幾日在我看來過的還算滋潤,但總有種不滿足不滿意的心態,老人家這欲望這麽大,可不是什麽好事奧。


    似乎是察覺到我目光移來,六爺輕抬下巴,語氣中帶著些地主家的客氣,他道“臨近女兒節,這兩日往來古都的不少都踩著點,晚上我領你去別處逛逛認識些朋友。”


    本來我是想拒絕的,畢竟以這老家夥的脾性,多半不是啥正經場所,但聽到後麵說認識些朋友,於是我眉頭挑了下,笑問了句“也是道上的?”


    六爺嗬嗬笑著也不解釋,他雙手往後一背,轉眼間我們已經走至一處繁華大街,兩旁商品擺放琳琅滿目,有南海的當季水果,有蜀地的錦繡熟緞。


    從旁邊跟過來幾個小廝,皆是低眉順首,看樣子是向導。


    孟老爺子大手一揮,他側望向我,似是回答上一個問題,“做生意嘛,多認識幾個朋友也未嚐不錯。你且先在這兒逛逛,晚些時候我差人去尋你們。”


    說著,他拍了拍身邊一位年歲看著不小的中年仆人,低聲道“切不可怠慢了。”


    那被特意囑咐的仆人身子伏低,他神色恭敬道“是,老爺。”


    目送六爺離開,我和巴衛看向那被安排在我們身邊的仆人,後者依舊低眉順目顯得極為謙卑,他小聲道“爺,想先從哪逛起?”


    我自是受不了這種禮遇,感覺渾身不自在,遂擺擺手道“你且直起身子來與我說話。”


    那小廝臉上掛著訕訕笑,隻略微抬頭也不知掃沒掃到我的臉,便肯下腦袋,隻略微抬了下腰,但依舊謙卑,他說“小的們賤慣了,若是礙了爺的眼,還請多擔待,小人自去側旁恭候。爺好像是第一次來,這陳倉不如古都熱鬧,但也有幾處可巧的地兒,不如爺先去那頭瞧瞧?”


    命格如此,非一時能勸服。我於心中默默寬慰著自己,示意他先領路吧。


    按照道理來講,此處便已經不屬於山南道和劍南道範圍了。


    靠近那條失了勢的狹長走廊,若非還有座連綿山脈阻擋,這西都早就不知道被多少條馬蹄給狠狠蹂躪了。


    王朝安插在這古都北部的精銳向來不少,也是由此,哪怕戰事再焦灼,隻要西都外的大軍還在,這整座古都乃至以南的兩道諸州都不會亂。


    連續過了幾家店鋪,聽著身邊小廝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我也越發對這個陌生的地方產生了點微妙的聯係。


    昔年,曾有一士子打南邊過,路過寶地想去看一看這天下首善大城長什麽樣,可還沒到西都便早早的折返了。旁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於是問那士子,士子道“我原先出來時還在想,西都物件貴,我備足金銀,這些足夠我在家鄉生活幾年的積蓄,去西都也應該能花銷好一陣子吧,可沒曾想,還沒到皇都,光是副城那邊就已經榨幹了我的腰包,如今隻夠錢糧回家,哪還再敢去什麽都城。”


    這也側方麵說明,這裏某些地方消費之高簡直駭人聽聞。豪擲千金這個說法,可曆來都不是玩笑。


    這不,我剛才還看見,一個闊太腰肥肚圓,渾身上下綾羅綢緞,頭上插的手上戴的那叫一個豐富多彩。她身旁跟著兩個麵容柔嫩的小廝,其姿態諂媚,比之女子稍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闊太嘴饞,想吃路旁櫻桃,於是差旁邊小廝去取,從手腕上隨意摘下一隻玉鐲來拿去給店家做銀錢。


    “煎烹逐風士,粉黛盡奢侈。”世間人命各不同,我也隻一笑一搖頭,身從那懵懂迷茫的果農前經過,那闊太正眼也沒瞅我,倒是上下瞧了瞧我身旁跟著的巴衛。


    不遠處,有兩個戴棗紅皮弁冠的男人對著這邊小聲嘀咕著。


    “可以動手了。”那個高一些的男人眼神飄忽不定,他用手掩住口鼻,將聲音從指縫間流出。


    一旁的矮胖家夥則顯得有些心緒不寧,“再等等”。


    那高個男人語氣明顯有些不悅的說“旅帥說一切事宜聽我吩咐,鍾亮,你想抗命不成?”


    隔著尚遠,我把那二人對話聽的是一清二楚。雖然早已想過這裏形勢複雜但沒成想,剛來還沒滿半個時辰竟能碰上這類事,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啊。


    “那邊看起來不錯。”我隨手往相反的位置指了指,前麵帶路的小廝當即陪笑道“爺還真是好眼光,那裏有景玉樓,是咱本地最有名的玉石樓坊,從這兒過去隻需要走半條街的路…”


    與那密謀的二人錯開,沿著平整街道一路往前,赫然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華麗高樓。


    來往這裏的人也很多,且大多都衣冠素整,想來不是富貴人家也沒那閑錢和雅致來這種地方閑逛。


    門口站著兩排侍衛,帶著黑色扁頭帽,身上披著盔甲,腰間係著短刀。如果不是因為我見過真正的官兵,恐怕會當這是某位大人的親衛。


    那小廝上前,人五人六的從懷裏遞出一憑證,我則沒去再細看,而是觀察起麵前建築。


    這是一棟前朝樣式的宮樓,大門前有紅漆塗就的巨石樁木,抬頭刻有四字,是為“金石為開”


    這四個字倒不陌生但刻在這裏卻極為罕見。


    在我打量的空檔裏,那邊已經辦妥了手續。


    “爺,您裏邊請。”小廝手裏有三塊手牌,其最中間朝上的麵印有“甲”字。


    我感到好奇,不待我提醒,那小廝上前麵領路,一邊介紹道“這景玉樓裏有些藏品特殊,需要核驗身份。有老爺做保,咱隻管進去旁人不會阻攔,甚至於,您有看上的還能調出來仔細把玩一番。”


    順著台階一路往上,跨過前門坎,看著人群中不少手裏腰上都別著個相同飾物的玉牌,不過上麵大多都是乙丙較多,我估摸著甲字牌應該比較稀少,得是有內部關係才能獲得。


    僅是一個持信物的小廝,便能帶著兩位陌生人隨意進出這種奢侈場所,孟老爺子背後的勢力生意確實做的挺大。


    於幾個錯身中,我眼睛一亮,看見幾個五官深邃,眉毛粗重的外鄉人。在這裏見到幾個西域人並不足以說明什麽,但他們中,有個手上晃悠那朝外一麵赫然也是一個甲字。


    “有意思。”我看著他們的同時,對方也把目光看向我們。視線在空中短暫交錯後又迅速移開。


    “一樓都是些平常物件,爺要是有閑心也可以逛逛,不過二樓三樓的寶貝顯然更能配得上爺的身價。”一直在側旁用十足熱忱來帶路的中年男人確實已經打動了我。如果他要是轉行去做導遊,我相信也能在這個行業裏大放異彩。


    直接上了二樓後,明顯感覺到這裏的人少了很多。樓梯左側有看守示意我們出示身份證明,於是我亮了亮手裏的甲字牌,守衛很客氣的給我們讓行。


    步入玄梯,這裏頂上養了不少綠意盎然的鮮花,沒了脂粉氣的熏染,我感覺整個人好了不少。


    目光從一側展廳掃過,意外發現這一層有不少物件身上透著些瑩瑩寶氣,有些渾然天成,有的則景秀內斂。


    “爺,這裏小的就進不去了,二位慢逛,有看上的可以直接包下,老爺吩咐了,要把二位爺伺候好。”那小廝站在門口,此時他神色即是豔羨,也是舒了口氣的輕鬆。


    想到一路上,這位費了不少口舌,於是也好打發他歇息,便領了巴衛和我一起。


    “剛剛那三人,是侍奉那位聖主的。”巴衛靠近些,於我耳邊小聲提醒。


    早看出那三個家夥的異常,隻是,於我們無關,除非是聖主親至,不然,就憑這幫小家夥,想從茫茫人世間中把我認出來,可不夠看奧。


    “不用管他們,這裏的東西你怎麽看?”我反正是抱著一副遊樂人間的心態。


    巴衛掃了四周一眼,他很幹脆且不留情麵的說了句“一堆垃圾。”


    我心說,你這家夥也忒沒有審美了,不過轉念一想,好像我也不比他好多少。


    二樓匆匆轉悠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麽出奇的,於是我又回到了樓梯口,跟那小廝知會了聲,直上三樓。


    景玉樓的格局大體上是分為三部分,其中,地上一二三,三層,地下一層,後麵連接著類似住宿或者貨倉供應的後院,整體來說並無不妥。


    上到第三層的時候便覺有股奇香撲鼻,抬頭看去,樓梯也變做精木,口岸處擺放有兩對金漆銅獅子,一坐一趴,模樣俏皮。


    位於三樓的侍從是兩位氣息內斂的武林好手,他們表麵上波瀾不驚,實則氣機外放,儼然籠罩了半個樓梯口。


    我的視線從他們身上往後移開,發覺此地禁製比一二層更多了些畸變。若是有懂陣法的行家,恐怕會覺得,此地法陣何其精妙,便是在外一窺都有種獲益匪淺的感悟。


    我亮了亮手裏的木牌,那侍從點了下頭,當巴衛要亮出他的手牌時,那侍衛直言道,“一次隻能進一人。”


    好吧,入鄉隨俗。


    我朝身後看了一眼,巴衛表情不變的戰立原地。


    在我要往前走時,那先前開口道侍衛又道“還需要您配合我們,再檢查一遍。”


    這麽多要求,要不是我早在外麵看過一遍你們裏頭的物件發現幾個還蠻有意思的,早就掉頭出去了。


    於心底裏默默腹誹了這破樓的規矩,老老實實的舉起雙手接受檢查。


    道法裏有專門識破化形術的手段,可在最開始我輩女人帶回大澤的時候,其實是保留有肉身的。而每次尋覓新身體前,都是先從本來的身體上截取出一部分用做材料。


    說起來可能很奇怪,我感覺自己就跟種蘑菇一樣,最終是被種出來的。


    原本,這具從南海遺族那裏討要來的妖獸真身在經過煉製之後,徹底和我本體的一部分相融,從而讓我,化形為人時是真身,化形為獸時也是真身。


    既然都為真,那麽自然也無從辨假。


    經曆了最後一輪檢查,我順利的通過了那扇門,走到了三樓內部。


    與其說這裏是一個交易物品的地方,倒不如說是一個個獨立的藝術展櫃。


    三層被劃分為了十多個小房間,而小房間裏,至多隻放著一件或一組的器物。樣式型號從前朝禮樂祭器到玉石發簪不等。


    讓我最感興趣的幾樣物品都放在頂裏麵,也是整個樓層中唯一有第二波守衛存在的地方。


    在那扇小屋子前,擋著一塊簾布,簾布那頭是一個眼睛上蒙著黑布的女子坐在一把古琴旁。


    那女子在三樓有人踏足後便自顧自的將手搭在琴弦上,輕輕撥動。


    潺潺音律似流水,房屋間彼此構成一道道虛幻的牆,透光的竹簾並不能阻隔燈燭的亮,頂上很奢侈的由大片純色琉璃做窗,太陽透過那一扇扇小頂落在展示的物品上,如同雨雲中露出的那一道破曉的天光。


    琴聲空悠,那聲音百轉千回,於這房屋間來回穿梭,如夜幕倩影。


    比起這些不知幾百幾千年歲的古物,彈琴的女子似乎更像是一件活著的珍寶。


    在我的手穿過那珠簾,掀開的時候,彈琴的女子已然停下了手。她身子微微弓著,隻含著笑朝我輕輕一揖。


    我挑了下眉頭,隨即雙手抱拳也回了一禮,似乎才察覺到她看不見的雙眼,此時我輕了聲嗓子,開口問道“我可以進來看看嗎?”


    那膚色白皙,微有些嬰兒肥臉頰的女子淺笑道“公子請便。”說著,她伸手在一旁的石板上敲了敲,擺在我麵前的三扇大門齊齊打開,露出裏麵的三件不同樣品。


    “有勞了!”我笑著回了一聲,女子點頭,不再言語。


    我心情大好,腳步輕快,從珠簾後走出。


    嘩啦啦珠子相互間敲擊,我站在離女子最近的那扇門前,望了眼裏麵擺放的一副盔甲,上頭金絲編簇,玉片成甲。旁邊有寫道“無傷公臨陣玉衣,是以秉承天意,誅首惡於汾陽。”


    原來是件金絲玉衣,不過製作成盔甲樣式。我於眼底裏慢慢浮現出那玉甲上銘刻有道道符文的虛影,嘖了嘖嘴,隻是在心中低語道“有這手筆,做什麽不行,有錢人的愛好真的是理解不了。”


    視線掃過盔甲上方掛著的一柄斷劍,嘴裏小聲呢喃道“可惜了”。


    外麵,那目盲琴師微不可查的偏了下腦袋,似乎是聽到了我的話。


    從第一間屋子出來,很快我來到了第二間,這裏擺放有一處棋盤,上麵放著的棋子都是頂級玉石打造,光是看色澤便能察覺不凡。


    而這也是目前最讓我觸動的。


    那斑駁棋盤上,橫豎畫的黑線都已模糊,棋盤缺了一角,似乎是被蟲豸啃咬,而另一邊則沾著點點殷紅。


    旁邊有唱詞,曰“生不逢時半日多,隔朝如蔽涕君側。嗟不獨生征先骨,銜身奉命泣悲歌。”


    我望著那唱詞,腦中想的卻是千年古風下,晃晃天子城。門前黃沙彌漫,棋外兩人對談。


    我朝著那棋輕輕一揖,於心底裏無聲念道“如今我早已不是那文閣夫子,而您卻仍在世間漂泊。”說著,我深吸一口氣,朝外問道“此物可否割愛?”


    倚在靠椅上的目盲女子隻是略做遺憾的搖了搖頭,她道“此樓,除這三件,皆可由公子心意。”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態度強硬,完全沒有討價還價意圖的反問了句“若是我非要不可呢?”


    女子沒有作答。


    似乎是我的話觸怒了在這裏的其他人,氣氛中稍顯壓抑,一個年邁的聲音從一旁響起。


    那老人胡子花白,頭發卻烏黑發亮,很是怪異。他從角落的屋子裏走出,看了那門口女子一眼,又看了看我,他笑著打了個圓場道“公子有此愛惜之心,乃是我景玉樓的榮幸,不過,此三物的交易權並不在我們這裏,還望公子恕罪。”


    他這句話就很有水平了,首先是開口不打笑臉人,你一個小輩說話沒底沒關係,我們給你台階下。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難處,希望你不要不識抬舉這種。


    於我看來,老人話語裏的還有一個意思是“要想交易,還得去找個足夠麵子的人物。”


    於是,我也轉身走出了屋子,似笑非笑的問道“那麽我該找誰去買呢?”


    那老人看見我出來,是個生麵孔,且年歲不算太大,一身上下,不似王侯,也沒有商賈的那種俗氣。他摸不準我的身份,於是斟酌了下道“公子不如去總閣問問,相信,我們樓主應該很樂意結識您這樣一位年少有為的人物。”


    我平靜了會兒,輕輕吐了口氣道,“好”。


    見我鬆口,那老人臉上笑意不變的說了句,“其他物件可有公子看得上眼的,我們這裏雖比不得總閣,卻也有諸多…”


    “不必了。”我環視一圈,心裏已經沒了那份興致。見狀,那位也不加阻攔,而是目送我到樓層外。


    巴衛雙手抱胸像尊雕像般站在門口,他見我出來,臉上並不很是開心。當然,剛才的對話,以他的聽力自然也是能聽到的。隻是,見我沒其他反應,他也不好自作主張,當然,為了保證他不趁我離開之後,私自回來幫我取走那看上的物件,我提前給了他一個眼神。


    那於二樓處等候我們的小廝見著我就跟見著親爹一樣,他恭敬的迎了上來。


    我笑著揮手道“走吧,去別處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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