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順手便將外袍脫下,披在素楝身上。


    素楝的聲音清脆而響亮,說起話來爽快利落,如珠玉落在盤中,在這靜謐的閣樓之上格外清晰。


    慕雲實也聽見了。珠玉落盤的清脆響亮,讓慕雲實覺得,此人似乎和其他神仙有些不同。她再次掀開簾子,雖相隔甚遠,卻真切地瞧見了那一男一女。


    男子身材頎長,俊朗不凡。女子說話時嬌俏可愛,不說話時嫻靜如花。她一身白衣,隻那白色的裙裾似乎因連日趕路而有些髒亂。


    那一雙眼睛,如山中的精靈一般,圓圓的,充滿著生氣。清澈的,仿佛可以一窺見底。


    慕雲實莫名的生出了一絲好感——她似乎並不討厭這個——仙女。


    可是男子將衣衫披在女子身上的時候,那一絲好感便又瞬間消散。


    她想起曾經的某天,有人將濕漉漉的小藜,從湖中撈出來,身上便披著他的外袍。似乎從那時候,她和小藜便注定會走散。甚至她至今還在懷疑,小藜的失蹤和那個叫方昊的人脫不開關係。


    隻是那方昊,卻也人去樓空,無從尋找。


    想到這裏,慕雲實覺得更冷了,她將手爐捂得更緊了些。


    遠處又傳來女子的聲音,略有些吵,卻怎麽也讓慕雲實討厭不起來,“我最喜歡爬山了,小時候經常一個人在後山……”


    慕雲實不再看他們,然而腦海中卻總有一個影子揮之不去。那也是一個白衣少女,可眉眼卻是模糊的,笑容有那麽清晰……


    又過了一會兒,慕雲實聽到閣樓上的木板吱呀的響聲,知道大約是他們上來了。她故意想探一探這兩人的虛實,是以便讓映照安排在一處。


    聽到外麵的聲音,慕雲實下意識的去看那門窗是否關好,卻又在下一秒改變主意,朝門揮了揮手,那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了一條縫——足以看清門外的人。


    果然,那爽朗的女子確實輕靈,眼瞳清澈,腳步像風雪一樣,敏捷靈巧。黑色外袍之下,白色的裙裾輕觸木板——確實髒了。她身後的男子,和她不同,雖然腳步未曾發出任何噪音,一步一步卻仿佛有千斤重。


    若那女子是雪,那男子便是山。


    “山上晶瑩雪,林中萬木春。”慕雲實的心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詩來。


    這原是慕青的夢想。


    慕雲實突然覺得有些累,夜幕降臨,她該睡了。


    門關閉的一刹那,素楝和虞瑾似乎有所察覺,同時回頭。然而二人都是驚鴻一瞥。


    那是一個紅衣人。


    隻看到她明豔的側顏,有一種充滿力量的美,動人心魄。


    素楝驚歎,忽然明白映彩身上的那種氣質來自哪裏。


    若說映彩是一朵野玫瑰,此人讓她想起了另外一種花兒——火焰花。


    傳說這種花兒在沙漠裏開放,金黃色綿密的沙子山上,寸草不生,可是這火焰花卻可以在這裏開得鮮豔。


    火焰花周身都是刺,形似手掌,是沙漠中難得一見的綠色。她們成群成群的植根在廣袤幹旱的沙漠,開著大而燦爛的黃色的花朵,在沙海之上熠熠奪目。


    而眼前的女子,便讓她想起這樣的花朵。


    虞瑾同樣看見了慕雲實,他沒想起花朵,卻認出此人是魔界之人。


    魔界之人長在沙漠,膚色較深,五官立體,輪廓鮮明。


    隻一眼,隻覺此人孤高冷傲,氣勢逼人。


    莫非此人便是魔界之主?


    但是他瞬間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按照約定,淩波不會將自己的信息全盤托出。而對於一個來自仙界的,他們並不信任的小小的使者,自然也不必興師動眾,由魔王親自不遠千裏來迎接。虞瑾還在遊曆行醫之時,便聽聞魔王雷厲風行、心狠手辣,大有一方霸主重振魔界之勢。妖冥魔三界,也就是魔界如今氣勢最盛了。按理說,這樣一位王上,自然不會將他這個小小來使看的很重。


    可虞瑾不知道的是,此處對於魔王慕雲實來說十分特別。而魔王慕雲實,也並非隻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


    虞瑾與素楝被安排在毗鄰的兩個房間,與剛剛路過的紅衣人所在的房間相隔不遠。映彩叫人送來些必備的東西,安排好二人便退下了。


    恰好映照此時從慕雲實房間出來,手裏捧著一件白色的衣裙。衣服是最純淨的白,即便與那冰雪相比,也不遜色。衣料自帶光澤,袖口衣領和裙裾處,隱隱的閃著銀色微光。細細一看,原來是銀線織就的藤蔓和小花。再仔細看,藤蔓彎彎繞繞,大大的葉子,引出小小的花朵,花朵都是五瓣。那花朵兒在葉子的襯托下,顯得可愛而俏皮。


    “映照,”映彩打著招呼,“這是?”


    “主人吩咐將這件衣裳送給那位姑娘。”映彩說完,將衣衫遞給映照,“不如你去跑這一趟。”


    “這件衣裙據說是給王上妹妹準備的,珍藏在這裏多年了,怎麽就舍得送給岑姑娘了?”映彩笑著,膽子越發大了。她估摸著王上已經入睡,不然映照一定會在她身邊。


    “別瞎說,”映照忍不住拍了映彩一下。


    映彩也見好就收,她知道,“妹妹”這個詞在魔界是禁止被提起的,尤其是在王上麵前。


    “不如你跟我一起,見見這兩位,是了不得的人物。”映彩由衷讚歎。


    “能有多了不得?”映彩不屑一顧,她終日隨身跟著慕雲實,見慣了一些所謂人物,卻沒有一人氣度樣貌能勝過王上。


    “見見不就知道了。”映彩一把拉住映照,二人朝著素楝的房間走去。敲門聲響起,素楝開門,眼前便是一對姐妹花。


    一動一靜。


    映彩笑容燦爛,映照則麵色平靜,看不出悲喜。


    映彩見映照不說話,一把將那端著衣裙的托盤拿過來,遞給素楝,“素楝姑娘,看您的衣裙髒了,不如換上這件吧。”


    素楝一看便知,這件衣裳價值不俗,“無功不受祿”,她便想著要推辭。


    正要開口,映照道,“姑娘不必推辭,對我們主人來講,這原本不算什麽。”


    映彩知道映照的脾氣,除了王上,她很少笑,說話也很直接,但是人是妥帖也善良的。隻是在魔界受過苦的人,多對神仙並無好感。


    “岑姑娘別聽她的,原是主人見姑娘氣質不俗,這才相贈。”映彩說著,便大大方方的走進房間,將衣裙放好,拉著映照走了。


    遠遠的還能聽見映照的嘟囔,“憑什麽要送她那麽好的衣裳……”


    映彩知道,映照把王上看的比誰都重要,她自然是無法釋懷,王上竟將珍藏的衣衫贈予陌生人。可是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哪一件不是王上所贈呢?


    若是有所奢求,便會總是失望。她看了看身邊的映照,歎了一口氣,她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呢?


    她們和王上終究有離別的一天。


    二人走後,獨留素楝一人,她看著那衣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們的主人,便是那個明豔四射的女子嗎?


    “楝楝,”門外是虞瑾的聲音。


    仿佛從夢中驚醒,素楝忙去開門。


    吱呀一聲,老舊的木門發出悠遠的聲音。


    虞瑾並不進門,在門口瞧著,看見那件衣裳。


    素楝走到門口。


    “是主人家送的?”


    “是的,兩位姑娘送來的。”素楝道,“正猶豫要不要收呢。”


    虞瑾上下打量了素楝,瞧見那裙裾上的泥土。他們在密林趕路,又在荒原行走,泥土被浸濕,衣裙也髒了。


    “你若喜歡,就收著。”虞瑾笑著,眼底滿是寵溺。


    “若我不喜歡,便可以不收嗎?”素楝玩笑,不等虞瑾回答,她便又道,“據說那魔界的幻花島,是魔界王殿所在,你不怕我這身衣衫不夠體麵嗎?”素楝斜睨虞瑾,一臉壞笑,手指著自己衣裙上的泥土。


    “那有什麽要緊,你要是喜歡,穿個麻袋去也行。”虞瑾一臉認真的答道。


    “可是無功不受祿。”素楝道,“我們初來什麽都沒談呢,就收下禮物……”


    “既然主人相贈,你又喜歡,不如我們就大大方方收下吧。”虞瑾輕輕拍了拍素楝的肩膀,順勢拉著她的手,“客隨主便。”


    素楝笑了。


    她看了看虞瑾,又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漆黑,隻有雪光映照的微亮。外麵似乎有風,卻看著甚是清朗。


    “不如我們先不聊這些,咱們出去逛逛吧。”素楝拉著虞瑾的手左右晃,虞瑾的心也跟著晃。


    “好啊。”虞瑾不假思索。他覺得自己被蠱惑了,自從天庭上見到素問仙人之後,素楝少有的這樣露出少女的嬌憨和依賴。


    他實在是不忍拒絕。


    可是,即便這高山雪原表麵的平靜之下掩藏著什麽樣的危險,眼前的素楝的笑顏,也足以讓他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珍惜這暴風雨前的寧靜吧,或許留下美好的回憶這件事,本身也是美好的。


    走廊的盡頭,是一處觀景平台,可以遠眺山崖,甚至更遠的雪原。在平台處,二人才發現原來自己並非在山頂,在這樓閣的上麵,還有更高的山崖。


    二人相視一笑。


    這種場麵仿佛上演過很多次,像是在靈島二人相伴在留心崖,又像是在姑射山二人在山頂樹椏,看日出,觀日落,相隨相伴。


    下一秒,便是攜手飛了出去。


    虞瑾稍前,素楝稍後,在虞瑾的帶動之下,二人沿著那崖壁攀升,直至到山頂。


    慕雲實在窗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恐怕今夜讓此二人同住一棟樓是個錯誤的決定,可是她也深知不能入眠的原因絕不僅僅是此二人。


    或許是有什麽觸動了她那遙遠的回憶。


    此情此景,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另外一幅畫麵,一紅一白兩個少女,從破舊的窗戶飛出去,消失在茫茫雪原。任憑多人追逐,她們二人終究逃走,走過密林,來到梧州……


    就在這一瞬間,慕雲實忽然明白,她為何會將那珍貴的衣衫,贈予一個不知來路姑娘。


    或許是那姑娘言談爽朗真誠,讓她想起了慕青。又或者是因為,她的牽掛和奔波終究已經讓她不堪重負,她想要舍棄過去了……到底是哪一種,她也說不清楚。


    小藜,慕青,你到底在哪裏?


    虞瑾和素楝,完全沒有注意到背後的那雙眼睛,眼前的景象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震撼。


    還沒到達山頂,便有撲麵而來的熱氣。


    是什麽衝破這萬丈雪原,冰天雪地,將無限的熱傳遞過來?待到二人登頂,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萬丈懸崖是冰與火的交界,是魔界和冥界的分隔線。


    一處山頂,寒暑交匯。


    向南是廣袤的金色的沙漠,隱藏在夜幕之中,像是一頭猛獸在潛伏又蠢蠢欲動;向北是無際的白色的雪地,即便是黑夜之中,也有白色的微光,如此純淨,卻是生靈的死地。


    二人被驚得說不出話來,誰也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奇景。


    “看,星星。”素楝驚喜的指著天空,她的頭揚的高高的,烏黑的長發披散蜷曲,眼睛裏有星光閃爍。


    藍灰色的棋盤裏,閃爍著一顆又一顆“棋子”。


    “好美。”素楝不由驚歎。


    “阿嚏!”接著她打了一個噴嚏。


    虞瑾走到她身邊,摟她入懷。素楝轉過頭,靠在虞瑾寬大的肩膀上,感受著無限的熱量傳來,嘴裏嘟囔著,“就是太冷了。”


    虞瑾擁著她朝魔界的方向走,漸漸的感受到陣陣熱浪,愈演愈烈,直到素楝覺得熱得受不了。


    “美則美矣,就是這氣候不太好。”素楝停住,不再往前走。虞瑾亦停住。


    “是啊,這些美景在外人看來,是壯觀的,獨特的。可是對於生活在這裏的生靈們來說,可能並不是那麽一回事兒。”虞瑾道。


    “要是這兩處能中和一下就好了,這樣這片土地就會像梧州和靈島那樣。”想到這些,素楝的心變得沉重。她不再有觀景的意趣,從虞瑾的懷中掙脫開來,對著那星星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念念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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