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缺水,因而魔界對水帶著深深的敬意和從心底生發的愛意。慕雲實在湖中暢遊,沉浸在湖水的冰涼愜意之中,帶著一些夢中才有的恍惚和驚喜。待她從冰涼的美夢中醒來,環顧湖麵,才驚覺早已不見摩藜的身影。


    不知何時,慕雲實感覺自己對摩藜有了一種責任感。


    湖麵的波紋蕩漾開來,而這森林卻沒有風,有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寂靜。她再次沉入水底,湖邊映出一行人的蹤跡,腳步匆忙,卻呼吸平穩。


    看步法身影,帶著一種殺氣和狠勁兒。若是父親,斷不會有這般要置人於死地的氣勢。


    她心道,“糟了,小藜!”那樣天真不設防的少女,若是遇到這些屠夫,怕是羊入虎口。


    摩藜到底去了哪裏呢?


    顧不得自己隱藏,慕雲實從水中一躍而起,從高處俯瞰,依舊沒有摩藜的蹤跡。


    正當她焦急之時,遠遠看見湖的對麵,有兩個身影並肩而立,在那高高的樹梢之上,掩映在樹叢之中,幾乎不可見。


    突然,其中一人徑直往下跌落。


    “是摩藜,”隻在一瞬間,慕雲實便確認那是摩藜。隻有摩藜的身影那般輕盈,海蘿般的長發,露出的手臂纖細和晶瑩。


    她飛速掠過湖麵,直往上,在摩藜即將著地之時接住了她。


    “姐姐!”摩藜驚呼,卻並沒有驚嚇,麵上露出的是重逢的欣喜。


    而慕雲實看的卻是摩藜上方,那隻伸出來卻又很快收回的手。逆著光,她看不清那人的麵容,卻感受到那人並無惡意。


    慕雲實看著在那人身後逐漸聚集的黑衣人,知道今晚禍從何處來。


    此地不宜久留,做出這個判斷之後,她便摟著摩藜,迅速朝反方向逃離。


    沒想到,這深山密林山清水秀之處,竟也不是淨土。


    摩藜也恢複了清醒,慕雲實拉著她的手,“快走!”摩藜回頭看了那人一眼,他正和一群黑衣人搏鬥,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同伴。雖對方人多,但他們二人組卻明顯占著上風。


    摩藜不再留戀,回過頭攥緊雲實的手,朝著東邊進發,去尋找她的理想之地——梧州。


    二人到達梧州之時已是清晨,街上的行人不少,來去匆忙的,悠閑散步的。賣早點的小販,奮力吆喝著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好不熱鬧!市井之氣,生機勃勃。冥界四季寒冷,淒苦冷清,摩藜從未見過這般情景,十分興奮,早就將昨夜的危機拋之腦後。


    這些吃的,喝的,人們身上穿的,口中念的,全然脫離了她的想象。在此之前,她隻知道人間,隻知道梧州離她很近,是一個溫暖明亮的地方。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這種明亮,和冥界冰天雪地的明亮,不是一種。


    是一種充滿溫情和生氣的明亮。


    相比起摩藜一派天真好奇,慕雲實倒是沉穩許多。她跟在摩藜後麵,看著她眼睛亂轉,身子亂竄,不去打擾,卻又緊隨其後。眼看她要不小心將那豆花打翻,雲實不動聲色,指尖輕輕一揮,悄無聲息將那即將傾倒的豆花歸位。看著她對著各種形狀顏色的饅頭讚不絕口,卻又猶豫不決,慕雲實也不著急,就站在她身後等她做決定……


    摩藜出逃之時一身白衣,一路風塵仆仆,已不甚光鮮,好在她冰雪般的容顏,清澈的眼眸,所以即便此刻她的行為看起來有些古怪,卻也並未招來別人的嫌棄。


    身旁經過的人,總要回頭看一看她,然後滿臉狐疑地走開——她看起來像個落難的公主,可舉止又像是沒見過世麵的野丫頭。


    可摩藜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她走走停停,並未在任何一家店鋪駐足。一直走到街道的盡頭,再也沒有店鋪的時候,她才回頭。


    摩藜停在那裏,在煙氣繚繞的早晨。周邊人群熙熙攘攘,從她身邊穿過。有一個人就站在那裏,相隔不遠——是慕雲實,也正看著她。雲實的蜷曲的的長發,在晨光下看起來略帶紅棕色。逆光之下,看不清眉眼和表情,卻有棱角分明的輪廓和高大的身姿,看起來十分可靠。


    摩藜感到十分心安。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隻要是和雲實在一起,摩藜就會放心大膽的往前走,因為她知道,她的雲實姐姐就在身後。


    冥族的人身量矮小,所以小時候她害怕的時候,照顧她的張婆婆總是會哄著她,“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後來張婆婆不在了,而她漸漸長大,也明白了自己的天得自己頂著。


    善意的童話是她記憶中的溫暖,連殘酷的真相也顯得不那麽殘忍了。可是,今天,站在這小巷的盡頭,看著雲實,摩藜忽然明白,張婆婆的話,原來不是騙她的。


    雲實姐姐就是那個高個子。


    最後,二人挑了一家米線店。正值人間的仲秋,天氣涼爽,來一碗滾燙熱辣的米線再合適不過了。這家的米線湯汁甚美,“小”老板——一個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孩子,端著湯碗送過來,腳步顫巍巍的,卻神奇得穩當。或許是那米線太燙了,小老板將那碗放在桌上,立刻便將手拿開,忍不住放在耳垂上摸了摸。


    看見座上靈動的少女好奇的盯著他看,他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太燙了。”說完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摩藜也忍不住笑了。


    香氣竄鼻,她忍不住被蠱惑,伸出手去摸那碗,。


    “哎呀!”摩藜驚叫,她不由自主的用手撫摸耳垂,朝雲實吐了吐舌頭,咧開嘴笑了。


    一旁的小老板也忍俊不禁。


    摩藜看到小老板強烈忍住的笑意,學著他的樣子再次摸了摸耳垂。


    萍水相逢的二人在此時似乎達成一種默契,都學著彼此摸著耳垂。終於,忍不住,二人爆發出陣陣響亮的笑聲。


    少女的笑聲爽朗而清脆,讓人聽之忘憂。而她笑著的眉眼,像是冰上的篝火,熱情而又清澈,讓人親近也不是,遠離也不舍。


    這歡笑熱鬧的場麵,不過是人間最平常的一個小插曲,卻是摩藜的第一次體驗。她有些明白,為何冥界要拿聖女去交換冥河的富足——這堪堪普通的一瞬間,是冥界萬千生靈一生也無法企及的溫暖和平常。


    他們的笑聲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原本摩藜和慕雲實不俗的氣質和外貌也引得眾人注目,隻是這下名正言順有借口了——畢竟一直盯著別人看是不禮貌的。


    梧州地處三界交界處,妖魔鬼怪、神仙凡人,大家見得多了。


    隻是眼前這二人,那白衣少女,天真爛漫,像是哪家權貴出逃的小姐。那紅衣女子嘛,麵容甚美,長相卻並不像是本地人。大約是這小姐家人請來的高人伴行。可觀其二人言語親昵,又似姐妹一般,一時悄悄圍觀的人也辨不清這二人的來曆。


    可是那有什麽要緊,對於天生的梧州人來說,沒有什麽比一碗豆花、一碗米線、一杯鮮釀更重要的了。好奇心也在早飯過後消失殆盡,各人忙各人的去了。


    這米線店的對麵,是一家酒館。太陽才升起來,店家就開張了。一般在早上,熱氣還沒完全上來的時候,酒館會在沿街設幾張小桌子,擺上幾個凳子。往往就會有吃早飯的人,帶著早飯當下酒菜,這就開喝了。


    今天也不例外,剛一開門,便來了倆年輕人。二人都穿著最普通的藏青衣衫,卻顯出不同的氣度來。當先一人身材頎長,麵容俊秀,笑容和煦,行動言語顯出他的好修養;而另外一位,則相對來說稍顯魁梧,手中握著一把刀。他膚色略黑,麵容嚴肅,隻在麵對他那夥伴之時,才會顯出些許溫和來。


    二人並未進門,就坐在酒館前的露天凳子上坐著。


    店小二在這梧州最熱鬧的小巷裏,見過各界各類人等,所以他並未因為二人衣衫樸素就慢待。開門做生意,上門就是客。他清了清嗓子,咧開嘴,露出他最燦爛可親的笑容:“唉,二位公子早,喜歡喝什麽酒?”


    公子並未回他。


    小二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倒也不惱,暗自觀察二人。看起來脾氣很好的那位白麵公子,似乎是被這街邊熱鬧的場麵吸引住了。對麵的米線鋪子甚是熱鬧,攤位上放著新鮮蔬菜,更有一隻大爐子,水汽騰騰,熱鬧之中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這位公子看起來就是外鄉人,似乎是被吸引住了。


    而那黑麵公子更關心的仿佛是這酒館。他的視線透過那沿街的窗戶,看向酒館內擺放的各種酒壇子,頗有幾分打量和好奇的意味。


    小二在這市井摸爬滾打,慣會察言觀色。他走上前,指著那一排排酒壇子,“公子,喜歡哪樣的酒?”


    “烈酒。”黑麵公子惜字如金。


    “烈酒好,烈酒配英雄。我們店裏最烈的酒當屬‘黃金屋’了,這可是梧州獨此一家。”小二笑道,語氣頗為自豪。


    麵白公子此時將視線挪回來,對著小二淺淺一笑,“有黃金屋,沒有‘顏如玉’嗎?”


    “哎呀,公子,當然有,你怎麽知道!”小二一拍大腿,驚喜得跺起腳來,雙眼滿是敬佩。仿佛知道“顏如玉”就是當今狀元一般。


    麵黑公子,一臉驚訝。可是轉念又覺得平常,自己家公子,無論天上地下,自然是最好的,值得一切稱讚。


    可是此二人都沒發現,白麵公子在說“顏如玉”的時候,並未看著那酒館,而是看著對麵的米線店。確切的說,是看著店鋪裏的一個女子。


    確實當得起“顏如玉”三個字。


    可是也就是那麽一眼——他從不看女子第二眼。聽到小二誇張的追捧,他有些無奈,但是卻十分適應——從小,他便習慣了被人誇讚。


    不同的是此人,語言和表情十分生動,雖說那些話聽起來很假,但是勝在熱情和生機。他沒來由的心情很好,低頭笑了笑,一抬頭卻被那小二發現了。


    為了掩飾尷尬,他匆忙將視線移開。


    對麵那個白色衣衫的長發少女,再次映入眼簾。


    或許這並非白麵公子本意,因為他是不會主動去看人第二眼。但是命運如此,或者說,他不得不承認,那少女身上,有他所向往的東西。


    這一次,她咧開嘴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她的發絲彎彎繞繞落到麵上,她伸手輕輕一揮,隨意放在腦後。她的外表無疑是柔弱的、易碎的,但是她的笑聲清朗,像是一聲鳳嘯直穿雲海,恣意灑脫。


    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凝視,那少女轉過頭朝他看來。在視線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的內心竟然湧起了無盡的期待。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希望和某個女子之間發生點什麽。


    或許隻是一個對視,一個微笑。


    因為他篤定,隻要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那人便再也無法忘記自己。


    可是,事情並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樣發生。


    少女確實是朝他們這邊轉過頭來,然而卻並不是看他。她似乎對酒館門前的長杆上隨風飛揚的酒旗十分感興趣。


    “姐姐,你看,忘憂酒家!”摩藜仰頭,她雪一樣的麵龐,在晨光下熠熠發光。那雙眼睛,洋溢著單純的快樂。慕雲實瞧著她一派天真爛漫,不由得輕輕搖了搖頭,心想,“到底是年紀小。”她有些羨慕摩藜,這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她原本還擔心昨夜她受了驚嚇。


    白麵公子期待的仰慕眼神沒有,倒是那少女明晃晃的笑容,讓他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是夏日狂風暴雨,將那堰塘的水呼啦一下灌滿,眼看著,堤壩便要崩潰……


    他十分不喜歡這種感覺。


    又覺得此種感覺十分熟悉。一瞬間,他的腦海裏浮現了昨晚他在湖邊救起的那個女子!


    難道是她?


    摩藜未曾注意到道路對麵的兩位男子,慕雲實卻注意到了。她天生警覺,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即便身處安逸,卻也時時提防位未知的危險。


    慕雲實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那位氣質溫和的男子,卻又想不起來。隻是那人,已經不止一次盯著摩藜看了。摩藜自然是好看,吸引路人注意再正常不過。但是慕雲實總覺得那人的眼神和其他路人不同。


    而他的同伴,此刻的目光竟也在摩藜身上。而摩藜自然是沒察覺,她似乎格外開心,因為很久以前,她就聽人講起,“酒”是人間至寶,飲之忘憂。


    如今寶貝在眼前,美食在嘴邊,“高個子”慕姐姐在身旁,她實在分身乏術,注意不到遠處的那兩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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